~山中早来秋~
无数山2024秋季刊

(停!)

你踩到小松鼠的松果了。

采石 · 上

一陈

编者按

编者写的时候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读科幻小说呢?
经过与作者一陈半年来的交流、合作,编者如今想…
或许科幻的世界中有我们认为更好的谈论现实的方式;或许需要忘记现实,才会突然想起平时不想记起的那些我们珍重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想象本身就最是自由、快乐,虚构的世界被创造出来的时候,能让人觉得如此被原谅和宽宥。谢谢作者一陈让我蹲在他身边,盯着眼前的篝火,参与和目睹他创造的过程。这是一个对现代生活感觉的想象,一个关于科技发展的寓言。如今这个世界中的故事进行到了一半,我们给大家准备了会说话的鸟、能改变时间感觉的饮料和漂亮的金色夕阳。

“过去的神已经变得越来越老朽了,或者说已经寿终正寝了,而其他的神还没有降生。”

——埃米尔 · 涂尔干

目录

引子

上部

第一幕:时间——当下的微分

第二幕:禁城——真理的重构

下部

第三幕:地下——乌有的肉体

第四幕:采石——磐岩的转生

引子

二十二世纪的北京城盘踞在华北平原上,北触燕山,南至秦岭,西抵太行,东达黄海。从太空看下去,活像一座山脉。这座城市吸收了华北平原所有曾经的城市群,其平均海拔超过三百米,最高处达到三千米,人口超过二十亿。城市被分为十二层,以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古北京城为核心,形成非同心的环状展开,每一条环带都有100千米以上的宽度。其中最核心的第一层,常被称为“禁城”,平均海拔达到了一千米,人口密度至今难以统计。这个名字最开始源自于曾经城市中心的皇家宫殿紫禁城,而现在也有其真切的含义:对于生活在禁城之外的人来讲,它确确实实成为了一座禁城。这一切都源于其内部的心理时差。

在古朴的相对论时期,人们发现时间的主观体验取决于其参照系相对于光速的移动速度,以及其所处的引力场的强度。在城市化过程加速之后,城市产生了其社会学意义上的相对论。在城市内部进行工作的人们生活节奏远比城市外围工作的人们生活节奏快,而这种生活节奏的快慢基本和城市的人口密度以及建筑密度成正比。偶尔人们在城市的不同层次内穿梭时,会感到一种心理不适感,这种不适感就来自于生活节奏的不匹配。如果说社会学意义上的相对论仅仅对城市层次之间的人们造成了心理效应,而在二十一世纪末出现的心理学意义上的相对论则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于时间的理解。

起初,这源自于人类对于大脑内部感受时间的脑区的研究。很长一段时间来,人们都能在生活中体会到一种“心理学相对论”:我们在高度专注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世纪末的一位理论神经科学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量化研究,发现了决定这种时间感受能力的神经群体模式可以被调控。那是个疯狂的时代,人们为了时间可以付出一切。这项发现让人们意识到对于永生的追求走错了方向。真正的永生并非他人眼中的永生,而是自我意识的永生。如果我们能够将感受时间的敏感程度提升一倍,那我们在同样的客观时间内感受到的主观时间就能增长一倍。如果把我们的大脑想象成一张淘沙盆,时间的流动想象成涌动着金粉的河流,那我们天生的大脑则遍布孔洞,无数金色的时间颗粒从中流失。而经过调控的大脑盆底则更加密实,所能感受到的时间颗粒更加密集。

在苏牧生活的二一二四年,禁城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都接受了时间加速手术。在禁城,时间的流速是外界的两倍。这就是心理时差,让禁城成为真正的禁城的缘故。如果我们能看到人类的思维,那么禁城就是一个真正的黑洞。一个没有接受时间加速手术的人走进禁城,将会体会世界级别的孤独。传言中,没有一个这样的人从禁城走出来过。

第一幕:时间——当下的微分

苏牧一连几晚都梦到鸟儿。那鸟儿羽翼金黄,发光,在夕阳之下像块玻璃。他醒来许久,但思绪像黏着的潮汐,不断将他拉回这个梦境。画家的梦大多没有情节,只有色彩。而此时,苏牧却无比确信,这个梦境连着一个更深的梦境,一段更长的故事,一句话,一个预言。回溯时,他的目光勾勒出鸟儿光滑的喙。他眯着眼睛,渴求它开口回答:你到底是为何而来?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大楼间的缝隙,废弃的楼梯井,一个秘密基地。它在被画家和孩子们发现之后,就成为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集会场所。这是裹在岩洞里的光之国,只属于孩子和白纸的世界。今天苏牧发觉孩子们少了一个,他清楚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他笑着走上前去,去拉着他们的手,和他们一起沿着楼梯井向上爬。

“阿铭,今天小云子怎么没来?”

“苏老师,小云跟我说她晚点来。昨天她妈妈收了两大袋瓶子,她们踩到好晚才睡,今天她起不来。”

“好。她一个人爬上来,我不放心,我一会下去接她。”

“老师,我好像听见她的声音了!她来了!”

一阵踏踏作响,小云子,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跑上来了。她挤过苏牧身后跟着的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跑到阿铭和苏牧跟前,气喘吁吁的:

“老师!我起晚了!对不起!”

“小云,我们这不是上课。你如果累了,就该去睡觉,你在长身体。”

“但是老师,今天好不容易是晴天!您说好的,如果晴天,就画禁城给我们看!”

“对,老师,您上次和我们说好的!”阿铭是个有表演天赋的孩子,他学着苏牧的腔调说:“咳咳,我记得您是这么说的:‘要是真的有晴天,那我就画禁城给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

苏牧摸摸他的后脑勺:“如果我们爬上去了还是晴天,那我们今天就画禁城。”

天台上,八点的太阳把雾气都蒸散了——这果然是一个大晴天。孩子们躺在纸壳箱板堆成的小窝里,滚来滚去,像一群小野猫。小云子和另一群孩子正用水泥块堆一座城堡——苏牧很清楚,那不是城堡,而是天边的禁城。

这些孩子们喜欢禁城,苏牧一直都明白。那是闪耀着蓝宝石光芒的楼宇群,外表光滑而华丽,山脉的主峰般栖息在连绵不断的城市中央,高耸入云。对于孩子们而言,它是来自另一个世纪的城堡;对苏牧来说,它是符合审美要求的绘画主题。它的表面上流动着奇异的色彩,被无穷无尽的低矮楼群衬托。

小云子在后面敲了敲苏牧的肩膀,这是个礼貌的孩子:

“老师,那个。”她挠了挠头,问道:“能不能借给我一只蓝色颜料?”

苏牧递给她一管靛青。她迟了一下又问:

“要海蓝色的,好吗?”

“你要做什么?”

“给禁城上色呀!你瞧它现在,光秃秃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不一会儿,孩子们的水泥禁城已经建成。苏牧叫住她:

“小云,你叫小伙伴们来。”

孩子们围过来了,他们身上、手上沾满了颜料和水泥。苏牧单腿屈膝,望着孩子们,问道:

“孩子们,你们喜欢吗?”

“老师好厉害!简直,就跟真的一样。”阿铭伸手摸了一下画布,还没有干的丙烯粘上了他指肚上的灰。那抹灰沾了汗,比苏牧用力淡化的灰色背景更深。

“比起老师画的,我们堆的好丑呀。”小云的脸上沾了苏牧刚才递给她的海蓝色颜料,盯着画作叹了口气。

苏牧问他们:“孩子们,你们为什么喜欢禁城呢?”

小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因为,因为禁城里有好多时间呀!老师你没听说吗,禁城里生活的人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她掰起指头,低头想了一会,“我算下,我在禁城就算每天睡十二个小时,也还有三十六个小时呢!我能做多少事情呀!”

苏牧继续问她:“那你想做什么呢,小云?你要是有那么多时间能安排,你最想做什么呢?”

小云几乎没有犹豫:“那当然是帮我妈妈了!我算了一下,我如果每天有三十六个小时,那我能帮妈妈多捡多少瓶子呢?我算不出来了。但是肯定能多捡好多,那样妈妈就不用每天那么晚回家了,就能多陪我看一会动画片了。而且,我可以走到更远更深的巷子里去找,听说那里住的人更多,所以喝水的人也多,瓶子当然也多多了!那些地方我平时不敢去,因为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好晚了,我怕黑!我害怕走夜路。”

在苏牧能回应她之前,阿铭也举起手来:“老师,我爸爸跟我说了,一定要去禁城里工作,不然就只能和他一样了,每天早出晚归,落下一身病。可要是我到了禁城,爸爸和姐姐不能和我一起来,他们不就会比我更快变老么?那样的话,我以后怎么照顾我妹妹呢,爸爸以后怎么养活自己呢?他已经因为之前的腿伤,被水泥厂辞退两次了…”

“阿铭,你是笨蛋呀,到了禁城你也不会更年轻哦,只是你感觉到的时间,比在禁城外面要多了一倍!电视里的姐姐就是这么说的,苏老师,你说没错吧?”

苏牧没有回答他,因为阿铭突然有了哭腔:“我想和爸爸他们一起去禁城,那样的话我们只用花一天的一半工作,剩下的一半,剩下的…我还没想好,我想不到,但我们做什么都行…”

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小很多的女孩从孩子们搭的水泥城堡后面走出来:她的眉毛很细,但是眼睛却像含着很冷的水。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老师,其实,我不想让你画禁城。”

苏牧心中有一团已经快熄灭的棉絮好像又复燃了,他问女孩:

“那你想让老师画什么?”

“我不知道,老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垂下去,“我只是不喜欢禁城,但是大家都喜欢,我就只好也这样喜欢禁城…”

苏牧伸出手,女孩将一只手放在他手心里。他发觉她的手和眼睛一样,像冷水。她把手攥紧的一瞬间,突然小声哭了出来:

“我爸爸去年这时候告诉我,我要上学。他去禁城一年,要给我赚上学的钱。他告诉我,我不能像他这样,做一辈子穷人,所以一定要让我读书。我不想让他走!我那天第一次撒谎,我告诉他,我不喜欢读书,我不想让他走!我在门口抱着他的腿,我那时候比现在矮好多,我都抱不到他的腰。他告诉我,等明年的秋天,我的生日,他一定会回来。但,今天是我的生日,老师!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但我和妈妈一年都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我想送给他一幅画,但是,我不知道送给他什么…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她停止讲述的时候,已经哭倒在了苏牧的怀里,周围的一圈孩子们也都安静下来,小云在偷偷抹眼泪,阿铭已经躲到水泥城堡背后去了。苏牧抱着她,捋着她的头发,哭不出来,表情凝固了。他看着自己的画,其上的禁城真像童话的终点,一切故事的团圆之地。他又看看远处的禁城,天边的蓝色正被滚滚浓烟吞噬——那是来自西北的沙尘暴,遮天蔽日。苏牧立刻指挥孩子们带上口罩,搂着孩子们往下逃。那幅画板留在了原地,很快被大风吹倒了。

除去桌面和床铺,小云和父母的房间只空出一平米的空间。苏牧用手抚摸着屋子的水泥墙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源自地层深处的微微颤动,但随后他便肯定那是幻觉。

小云和他是邻居,住所在整个城市的中层,处在北京的第八层区。城市发展到这种程度近似于雨林:树冠、枝桠和腐殖质成为了三种完全不同的生态群系。他所生存的地区在树冠之下、枝桠之下,腐殖质稍微靠上一点的位置。他听说在腐殖质之下,有一个倒立生长的的北京城。他有时候会想象那个倒立的城市里的人们,幻想那里有世人从未看到的美景,源自于漆黑和地热的幸福。

“苏老师,你在看哪里呢?”

“对不起,我走神了,你爸爸怎么了?”

“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苏老师。”小云低下头,“昨天父亲回家之后就变得很奇怪。他不敢看人,尤其是不敢看我和母亲。我只要去找他,他就躲在被子里。他三天没有出工了,厂子的人一直在找他…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苏牧坐在床上,伸手拉开床上男人身上的被褥,男人像是被惊吓到了那样一下子滚到床铺的最内侧。他侧躺着,面朝墙壁。苏牧闻到被子上浸满冷汗。等了一会,男人说话了,他的语调很慢,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一样:
“这事儿,这事儿,谁能成想是这样?我知道是您,苏先生。我谢谢您每天带小云玩,但是这件事上您帮不了我们。”隔了有十秒钟,他才继续说下一句话:“是我贪心,还能是因为什么?我想让她们娘俩不那么忙,我就信了那个家伙。我怎么就贪那一点时间?… 您等我一下。”

他开始在床上摸着黑找什么东西,但依旧背对着小云和苏牧,直到他背手把那个瓶子递给苏牧:“这是我在厂子后门跟一个据说是从禁城逃出来的人买的,说是能短时间给脑袋加速,一天能当两天过。他说的玄乎,说对于我们来说,一天能当三天过…我只是不想毁了我去年的承诺呀!我说过,小云今年生日之前,我们搬进一个新房子,而不是三个人挤在这张床上。我算了,如果这一个月能当三个月干,那钱也就算攒够了!”

苏牧摇了摇那只透明的瓶子,里面的液体感觉和水没有区别。他拧开后,发觉瓶底只剩下一层液体,便凑上瓶口闻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浓郁白酒和汽油的有机物味道涌入鼻腔,让他差点感觉要背过气去。

“我听说过那些真正有钱接受手术、脑袋算的比我们快的人的感觉。据说,你从手术里醒来之后,你的感官一下子变得比以往敏感好几倍、能察觉原先意识不到的细小变化:你能听到房间里的微小气旋,能感受到温度的小起小落;还有,你能看到更多的颜色,你看到的是一个比以往的一切都彩色的世界;就好像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出生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一层雾,而手术就是把这层雾吸走。

“我承认,我真的是带着这种期望喝下这瓶东西的!我甚至还想分给小云,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令我惧怕的东西,或是嫉妒心,我想到的是我得保护我要获得的时间!这种信念随着刺嗓子的的液体一下子灌满了我的脑海。

“那一天我都在等着,都在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等着我的脑海中有什么灵光出现,等着那层雾褪去。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当然没有人说过有通过非手术的办法增加认知速度的办法。这也许就是一瓶白酒。但是很快,异常就出现了。我开始忘记时间。我开始忘记饭点,我开始忘记回家的时间!那种时间被偷走的寒意,我现在背后发凉!

“我一回头,太阳就已经落山,我手头上的事情却毫无进展。我意识到事情不对,想找那个卖我药的人,他早都不见了!等我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小云和她妈——她们的瞳孔中带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流光,正飞速旋转着。我只要瞅一眼,一下子就要晕倒。我记着的这件事儿,到底是昨天,还是三天之前?如果对你们来说这是三天前,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小云!你快告诉爸爸!”

“是三天前,爸爸!”小云爬上床,趴在他的肩膀上擤着眼泪,用力摇他的肩膀,想要让他转过身来:“爸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们?”

“那我的就猜对了,但这怎么可能呢?我本以为那不过就是瓶酒,或许掺兑了什么精神品,但改变时间,那就是笑话。但恐怕,这东西能改变认知速度不假。只是我幻想着加速,而它真正在做的,是把我的速度拉低了三倍,恐怕还不止于此!这也是为什么我回忆中的一天,对你们来说是三天!”

“这种饮品很流行吗?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存在。”苏牧紧张地问他:“小云,她母亲,你身边的人,有其他人碰过这东西吗?”

“我身边的一些工友碰过,也是他们把那个人推荐给我。”

“您有看过任何人的眼睛吗,自您喝下这瓶东西之后?”

“没有,说实话,一次都没有。是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告诉我,不要这么做,不然我不仅仅会昏过去,还可能会疯掉。”

小云的母亲从门外走进来,已经泣不成声:“苏先生,您能帮帮她爸爸吗?我听小云说过,您妹妹是医生,是在禁城工作的医生。您能让她帮孩子她爸看看病吗?他这样下去,我们这一家子都要拖垮下去了。我和小云这两天晚上拼了命的捡瓶子,但是这还能撑多久呢?我昨天趁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测过脉搏——”她猛地捂住胸口,闭上眼睛:“只有二十多!今早的时候,就只剩下十几了!我求求您了!”

苏牧感觉胸口被人捏住了:“我会带着这瓶东西去找她的,虽然我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她…”苏牧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床上背对三人的男人,然后对小云和她母亲说道:“小云!千万不要看爸爸的眼睛!小云妈妈,您也是!”苏牧本想解释什么,但是立刻起身,决定离开,因为他知道此事分秒必争:“记住了,不要看他的眼睛!”小云的眼眶里也有了泪水,苏牧知道这是个坚强的孩子:“你要相信老师,相信你对爸爸的爱。”

苏牧是一点出门的,背着那瓶小云父亲给他的诡异饮品,一副卷好的油画,一封妹妹苏澄寄给他的信,和她一年里寄给他的所有纸钞——共一百二十万元,直奔城铁站。沙尘暴后,整个世界冒着浓烟。一切被一团古铜色的云包裹起来,铜臭味的汗流淌其中。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家里出来,怎么走到大街上,又怎么走到车站门口。公共地铁站没有检票设施,因为没有人买票——没有必要,因为每一条线路都通向禁城。

这是一座三维的城市。这里没有室外,也没有室内。道路在每一个方向上都是均匀的。你在任何一个位置,向任何方向看去,你都能看到一条街道。可以想像,这是在岩洞中雕刻的蜂巢,但更加粘稠。在这些混沌的交叉中,部分艺术家或许能找到秩序或美感。

这个世界没有夜晚,没有白昼。当你乘黄铜色列车在蚁穴中穿行,你不知道你是面朝地下,还是面朝宇宙。电流的声音在每一个角落喷涌出来,成为世界的背景音。你抬起头,看到城市。你低下头,看到深渊,镜中的另一座城市。你向左看,看到车窗穿过另一扇车窗。你向右看,看到另一张车窗里有另一张车窗,车窗的尽头闪过一双黄铜色的眼睛。

黄铜色的烟雾里,列车前进,演奏恒温的交响乐。氖气浓缩,在白雾之后,是橙红色的血液循环。劣品和优品没有区别,但有冷暖。黄铜色的人群里,列车后退。每一张脸都像一个迷宫的解。车轨的每次切换,都像精神世界的地震。一千万黄铜色的灵,涌入黑洞,用时间换取时间。这是一座城市的内瓤,一座水泥铸成的完美世界。列车升高,穿过更密集的时间,更密集的灵。山脉永远连绵不绝。连绵不止的震动,连绵不止的肉体。

苏牧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他下意识地颤抖。阳光是多么陌生啊,多么让他恐惧。但他却爱阳光,他爱金色的世界。他想过死亡。死亡的颜色一定是阳光的颜色。当阳光从左侧车窗照进来的时候,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右躲去。腐殖质需要黑暗发酵,他想。这些人和他一样,是禁城的腐殖质,是这座城市存在所需的营养品。

列车刚刚冲出一片城区,在一高架桥上穿行,距离地面至少有三百米。苏牧忍不住幻想列车地板突然变成一块玻璃,然后裂开,这样他就能在阳光里死了。他努力不去看阳光照进的那侧车厢,因为他不想记起时间。列车马上就要驶进禁城,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必须做出选择,是否继续前进。和这列车上的所有人一样,他们即将进入另一个心理时区。

抱着逃避的心理,苏牧在人群之间挤出一条路,走到两节车厢的衔接处。车厢之间是联通的,不过有两扇自动门隔出一截窄小的空间。一般这里是没有人的,但是今天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材看起来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纹让他显得更老。他戴着兜帽,身上的服装很怪异,几乎是单调的土黄色,让他想起建筑工人,但仔细一看又联想不到任何建筑公司的服装有着同样的设计。那人双手插在兜里,一言不发。

苏牧靠近自动门,钻进了狭窄的车厢衔接处。这个地方几乎只能站下两个人,再多一个人就站不下了。他注意到男人宽松衣服下超乎常人的健硕身材,不自主地向后靠了一下,把自己瘦弱的身体卡在自动门和墙壁之间的拐角里。这时男人终于注意到了他,抬起头,在苏牧来得及躲开之前就直视了苏牧的眼睛:

“对不起,我是不是挡了您的道?”

“不,没有!”

“这样啊,我以为您要去隔壁的车厢。”

“不,我只是觉得车厢里太吵闹了。”

“那您是没有在真正吵闹的地方生活过。”高大的男人微笑着对他说,“这是多么安静的地方啊!如果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憩,那么城市是多么好的居所。”

“不,太吵闹了。”

“看来您的耳朵,或者说您的感官很敏感。”

“又或许是您的感官更加迟钝吧?”苏牧感到一阵烦躁,反驳道:“我的感官并不敏感。甚至可以说,我的感官是非常衰弱的。如果您尝试过连着数天不进食,您就会知道,人在滴水未进的情况下,胃部会首先产生局促的痛感,接着就是一阵安然的暖意,再后来,就是感官的彻底缺失了。我常常连续数天不进食,我的胃现在大致已经没有感觉了。”

男人似乎对苏牧产生了兴趣:“敢问您贵姓?”

“您需要知道这个吗?”苏牧有些警惕。

“当然不,但是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苏牧先生。”男人用很温柔的语气说,“当您的生命只剩下十分钟,不,五分钟,或者说一分钟。在这个时候,您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从一群木讷的脑袋之间探出头来,走到车厢之间的衔接处这种危险的地方。这种时候,您可以确信,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您生命中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这种时候,您是不是会觉得这个人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以至于想知道他的名字呢?”

苏牧听到对方说出他的名字之后手就已经握住了门把手,想要离去。然而对方很快就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上。他感觉到这手掌粗糙无比,而且力大无穷,他的手几乎完全不能动弹。接着,对方的手慢慢松开,将他的手拉到面前,做出了握手的姿态。

“还劳烦您不要出门,因为我真的觉得您很特殊。”男人说,“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沈。”

“你是心理警察。”苏牧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

“心理警察?”沈不住笑出了声,“啊,让我想想,你是说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他们潜藏在地铁的阴影里,禁城的每一条胡同里。他们生来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观察别人的眼睛!我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这么乐此不彼?他们只需要去和人对视就好了。那些真正的禁城人,所谓的“新人”,从来都不恐于与人对视,因为两双活在同样世界的眼睛在对方眼中是美妙的,是光滑的,如同齿轮咬合在一起那样完美。但是那些躲避他们对视的人,即使走在美丽的阳光下,他们的眼睛也是阴暗的。哈哈哈!这可真是传说一样的存在啊,您真的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您知道直觉吗?”

“我当然知道。”

“如果我说,我的直觉告诉我,您的名字就是苏牧,您是否会相信我?”

“我不会相信您。”

“您宁可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心理警察,也不相信一个陌生人的直觉可以看出您的名字?”

“心理警察一直都存在!”苏牧突然喊出声来,“我的朋友就被心理警察抓走了,这毋庸置疑!”

“这是您的直觉,还是您确信如此?您亲眼见过心理警察吗?”

“我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毋庸置疑。”

“您的名字对我来说就是如此。我毋庸置疑您叫这个名字,甚至在您走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毋庸置疑。”

“您可真是可笑,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不,我还请您再陪我聊一会天,我真的很喜欢您。”沈再次用力握住了苏牧伸向门的手,“我倒是很好奇,您为什么害怕心理警察呢?”

“当然是因为心理时差!”

“那您真的不是禁城人了!不过您不用担心,苏先生,我也算不上是禁城的人。甚至可以说,我连北京人都不是。”

“你不是北京人?那你是哪里的人?二十二世纪的中国还有多少人不是北京人?谁不知道整个华北现在都叫做北京?”

“如果您这么说,我确实是华北人,但是我不是北京人,我也永远都不会是北京人。”

“你真奇怪。”

“正因我不是北京人,所以我对您十分有好感。因为我能看出来,您虽然是北京人,但是您并不觉得自己是北京人。但同时您在装作一个禁城人,坐着去禁城市中心的特快。您可真是个矛盾的人,这就让我更喜欢了。您知道吗,我们是特别热爱矛盾的人。”

“我们?”

“啊,我是在为我的其他意识,或者说观点,来做总结。我的意识各有各的性格,但却总在一些特别的问题上意见出奇的一致。我想正是这些问题构成了一个确切的人格本身。在痴迷于矛盾这一点上,我们都是酒鬼。”

苏牧盯着这个阴影里的男人。他稍微放松了些,并没有再蜷缩在角落,而是稍微支起了身子。不知为何,虽然眼前的男人还是很奇怪,甚至更加神秘了,但是他不由自主地信任他说的每一句话。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苏牧却能感受到,这个人是诚实的。至少在这个时候,他选择相信了直觉,于是便敞开了心扉:

“沈先生,你说的这句话我很同意。我一直都认为个体的意识就是一群矛盾的意识体相交的那一部分。不光是人类如此,动物也是如此,乃至机器也是如此。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一直觉得,就连我们脚下踩的这块钢板,这辆列车,天边的云儿,甚至是一块石头,都是一群有意识的玩意。我觉得这也不能叫万物有灵,因为我觉得这些意识不能叫灵,也不能叫智慧,太玄乎,太人类中心主义了。这些意识有着他们自己的灵,有着他们自己的智慧。就连一块石头都会思考自己的灵和肉是一个东西还是两个东西!沈先生,你不用笑,我其实觉得我说的这些就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是我就是很乐意这样幻想,因为我觉得我也是一块石头。”

沈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不语,但他的眼睛里有光滑过。

“沈先生,我相信您,我相信您不是心理警察。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和您说这些。您说您特别喜欢我。我跟您说实话,我也觉得您特别亲切。说实话,我的家人也没有您对我亲切。我是要去见我妹妹,但是这不是因为我想见她,而是因为我感到胸中闷得慌。我今天早上就决定,我一定要走进禁城。就算我装不下去,被心理警察抓住了,像传闻中那样,扔进地下那个倒立生长的垃圾堆,我也无所谓!其实要我想,与其掉进那个垃圾堆,我不如去死,不过我想在死前看一眼那个垃圾堆。我的幻想里,那个垃圾堆其实很美,像倒立生长的灵魂树,连着华北平原几亿年前被板块掩埋的山,连着太行山的余脉。”苏牧激动地说着,眼眶微微睁大,发亮的眼睛看着沈,“我一想到这些就不怕死了,真的!唉,但我说句实话,我真希望您是在开玩笑,因为我觉得您很亲切,您很有生命。沈先生,您说句话,告诉我,如果您告诉我我该活下去,我到禁城南站就上返程的特快。”

“苏先生,你确实应该活下去,但是你不能等到返程再上特快。而且,你确实应该见你的妹妹。我刚刚看了你的眼睛,我看到的不只是你。我看到了你的妹妹,她和你是不是双胞胎?”

“她是!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知道的,但她确实是和我一先一后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要见她,而且不管你之前对她有什么意见,你一定得爱她。”沈沉默了一会,接着严肃地说:“她有危险。”

苏牧顿了一下,接着回答:“我同意,不过,还请您告诉我她有什么危险?”

“我的直觉告诉我的信息是有限的,但是我知道一个人,啊,她或许称不上是人,不过在你的世界观里,这一定也无所谓的。她常年都盘踞在禁城的高处,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她也许知道些什么。但是她,不知怎么形容,可以说得上是有些天真。不过我想你们会喜欢对方的。”

“那么我该怎么认识这位盘踞在高处的人呢?”

“她就在我们旁边呢。”

“什么,我们旁边怎么有人呢?”

“不,在窗外。”沈眯着眼睛,贴着窗户望了一眼。

“窗外?什么意思?”苏牧疑惑地问。

“苏先生,我真的很高兴遇见你您。”沈用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们也得暂时告别了。不错,我的这个生命会结束,但是您还会与我相遇,我甚至觉得这是注定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您,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分钟了。”

“我不明白,您要做什么?”

“完成一项任务。”

“什么任务?”

“一项伟大计划的一小步。当你要拜访邻居的时候,总要先敲门,再走进去。我就是那个敲门的人。”沈对他说,“记住,要爱您的妹妹,不管她之前在您眼中是什么样的人。接下来,请您配合我。”

“不,让我再问您一个问题!”

“您是什么?”

“我的名字是沈-26672-M。”沈先生对他再次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您确实是预言中重大的一环。而且,您也确实相信石头也有生命,不是吗?我问您,这所列车之下的城市,建造它用了一个世纪,组成它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桶混凝土,是不是都来自于有生命的石头呢?我想您一定是相信的,这就足够了。接下来,请您稍微让开一下,我害怕玻璃碴会打到您身上。”

苏牧下意识地退让了一步。接着,沈向后退了一步,侧身用肘部猛击了一下那扇窗户的右下角,就像用安全锤破坏钢化玻璃那样。那不是人类的力道。车窗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巨响之中,苏牧看到指甲大小的玻璃碴从破损的窗框上飞出去,击打在列车外皮的铝合金上,发出一阵油锅沸腾的声响。

“苏牧,请你为我向鸟儿问好。”

接着,沈-26672-M将苏牧毫不费力地拎起来,扔到肩膀上,在苏牧能说任何一句话之前,将他从那扇窗框处用力丢了出去。

苏牧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但很快,冷空气就将他的肺部撑得满满当当,使他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急速的失重状态中,他的帽子飞了出去。整个铁路高架桥正在和他飞速远去,他在坠向八百米之下的城市。大约过了有五秒钟,他的身体转了半周。他第一次看到了太阳。那是金色的光,让他彻底沉醉了。紧接着,太阳的上面出现了三个黑点。他以为那是他的幻觉,心中确实知晓,自己是要死了。生理性的泪水涌了出来,他看到了苏澄和母亲,他心中叩问自己:“我怎么能相信一个心理警察?”

那三个黑点越来越近了,他似乎能看到轮廓了。那并非三个点,而是三条线段,在刺眼的金黄光芒中微微颤动着靠近,像是三个黑翼的天使。他们离得越近,苏牧就越觉得自己离死亡越近。在他的幻觉里,她们是接他去地狱的黑色天使。她们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只有漆黑的双翼,在粘稠的阳光里浮动,好像念诵着他一生的所有罪过。

当那三只鸟儿用利爪抓住苏牧的两只脚踝和衣领的背面的时候,苏牧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感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地狱,害怕起来,于是真的一言不发。直到金色的光芒再次照进他的眼睑下方,他才发觉到,他真的在飞翔。

他的左侧,金色的夕阳将最后的光线照在华北平原之上。他的右侧,另一个太阳在高架桥的远处出现了——那是爆炸产生的火焰,将列车的一段彻底吞没。从苏牧的视角看去,那团火焰的背后正是禁城高耸的楼群。他看到两节车厢从火焰和滚滚浓烟中朝着两个方向弹起来,将靠车头和靠车尾两侧的好几节相邻的车厢带动着飞离轨道。此时他无比确信,那两节车厢之间便是沈和他对话的地方。当那几节车厢落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再次落回高架桥上,而是在落日的一侧继续下落,直到将整条列车都拉扯下来。苏牧看到从那节爆炸的车厢的缺口落出来一个又一个人。列车落到低处的另一架桥上,从中间断成两半,接着又继续下坠,直到在底部的楼群中爆炸。一节节车厢落地,火光在楼群之间暗下又亮起。

理论上,如果一个人完全不与禁城产生任何心理学互动,那么心理时差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作用。他的肉体处在禁城内,但可以在自己的意识里畅快地活着。但是这已经不再是禁城的工作原理。禁城真正令人恐惧的意义在于其与其中居民产生的强制性心理学联系。对于不符合其心理时差要求的人们,这种联系逐步将其精神毁灭,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腐殖质。

无人知晓禁城对于人类心理影响的原理。它是一个人类所创造的城市宇宙法则,但这项法则对于人类本身来说也是完全未知的。然而,人们都确切地感觉到,禁城具有感受能力,甚至有着自己的脾气秉性。在禁城的街道内弥漫的不是充斥锈味的黄铜色浓雾,而是一种远看为灰色,近看高速闪烁的诱人空气。这种空气似乎带着神经毒素,从人的耳朵,鼻孔,口腔,瞳孔钻进大脑深处,彻底让人臣服于其规则。

这是源自时间的毒素,没有人能逃脱。这是一个高达三千米的密集巢穴,每一间洞穴都是水泥浇筑而成,每一滴水泥里都融入着这种时间的毒素。年轻的男人呼吸一口,精神就彻底陷入两只不同转速的齿轮之中,泯灭殆尽。它在你的耳边轻语,告诉你:成为我的一部分,你将获得生命,你将获得永远的生命,你将获得上帝的零花钱,你将获得时间…

任何踏进这座城市的人都将付出一种代价,这种代价即使模糊不清,但也足够致命。重力能撕扯空间,时间就能撕扯精神。

“看哪,落日!”

苏牧还没有从刚刚的场景中清醒过来,便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像是瀑布的水溅落山石,百般纯净。

“你,你们…就是鸟儿?”

“我,我们,我们就是鸟儿!”

“你们会讲话?”

“我,我们,鸟儿会讲话!”

“为什么?”

“为什么,鸟儿不讲话?”

“鸟儿当然不会讲话。”

“鸟儿不会讲话,那鸟儿在讲什么呢?鸟儿记不清了,但鸟儿听得懂你讲话!鸟儿记不清昨天,鸟儿记不清前天,但鸟儿记得你,鸟儿喜欢落日,鸟儿喜欢你。鸟儿喜欢阳光,山泉,鸟儿喜欢风中的松果味。鸟儿喜欢雨滴,雨水浸湿壤土,绿油油的小虫钻出来。鸟儿喜欢飞翔,鸟儿喜欢你!鸟儿喜欢和你讲话!”

“你们认识沈?这都是你们的计划吗?”

“鸟儿想,鸟儿想不起沈这个名字。鸟儿不认识沈。沈是什么,是小虫子,小雨点,还是松枝的名字?”

“不可能,他说的就是你,他说他认识一个盘踞在高空的朋友,这个朋友就在窗外,接着他把我扔出列车窗户,接着你们救了我,接着那辆列车就从中间那节车厢爆炸了!你们怎么会不认识他?不,我实在是晕头转向了,这到底都是什么和什么。我已经死了?”

“鸟儿很伤心!鸟儿觉得你很伤心,鸟儿也很伤心!鸟儿流不出眼泪,但是鸟儿真的很伤心。鸟儿不认识你说的人,但是鸟儿知道你!鸟儿听得到,因为山在流泪。鸟儿要救你,鸟儿得帮你。鸟儿知道你在这里,因为鸟儿总能闻到泪水的气味。”

苏牧隐约记得,沈说过:他的这个朋友,有点天真的过头。他现在明白了,但实在没有意料到他的这个朋友,竟然是三只鸟儿,三只会讲话的鸟儿,说话方式奇怪无比的鸟儿。不知为何,他觉得鸟儿最后那句话如同泉水一样在他耳中回响,甚至盖过了风声。他的心中还是有很多疑问,但他觉得此时此刻不应该为难这三只鸟儿。她们与其说是鸟儿,不如说是三个孩子,三个七八岁的,甚至五六岁的孩子。

“谢谢你们。”

“鸟儿也谢谢你!鸟儿很开心,鸟儿开心的也想流泪呢。鸟儿想带你去看落日,但是鸟儿会听你的,你告诉鸟儿去哪,鸟儿就带你去哪。天空是我们的家,屋顶是我们的乐园!鸟儿喜欢飞,也喜欢带着你飞。快闻啊,是海的味道,是渤海的风!”

苏牧用力擤了鼻子,但是他被骤然灌入的冷空气呛到了,什么也没有闻到。“我闻到了。”他还是这么说,“我还没有见过海。”

“鸟儿带你飞得更高,就能见到海了!”

“但我好冷。”

“鸟儿不怕冷,但是你怕冷!那我们就向下飞吧,向玻璃树林里飞!那里暖和!”

“不,我们去看海!”

“但你告诉鸟儿,你好冷!”

“冷我也要看海。”

“那你不能后悔!鸟儿要往高飞了!”

苏牧感觉到双腿被握紧了,接着是脖子前方的领口猛地一缩,鸟儿大力蒲扇起她们的翅膀,不到几秒钟,他们就上升了好几十米。苏牧感觉到冰凉的,刺骨的空气从他的领口钻进去,将他的身体像是裹在冰水里一样。他突然意识到,他流泪了:那是天边的一条昏黄,如同燃烧的蜡,从落日的地方慢慢散开,直到将整个天空和大地粘合在一起。这个场景让他回想起儿时,甚至是儿时之前,在他的记忆出现之前的时候。那个时候,他静静地抚摸一个光滑的金属表面,那表面是灰色的。他在病房里,病房的窗户开着,夕阳同样是惨淡的金色,窗帘随着风吹。他很冷,但是他凝视着那块金属表面,追踪上面金色的斑点。

“快看,是海!是渤海!”

苏牧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他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透过长长的睫毛,看见了东方的如燃尽的灰烬般的霞云。那是落日的余晖,将最后的热量挥洒在东方的云层之上。霞云之下,他彻底地看到了这座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这是一座山脉,而不是一座城市,他很确信。在夕阳之下,北京城如同盘踞的螭,散发黄铜色泽,其中若隐若现的霓虹,像静电的雪花,将二十亿人覆盖。是啊,世界还剩下什么?这就是世界的中心,难道不是吗?他寻找着海,但是只看到绵延不尽的城。

他这才意识到,渤海从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那是个记忆中的名字。那个历史书之中的渤海湾,现在也是一片黄铜的沙滩,早已被填平,是属于城市的新篇。那鸟儿闻到的是什么?她闻到的是幻觉中的海,还是记忆中的海?苏牧惊吓地问她:

“海,海在哪里?!”

“要闻,要闻,你要闻,像鸟儿那样闻,像一只真正的鸟儿那样闻。”

苏牧用力地吸气,他什么也闻不到,除了高空中无味的空气。他想到,难道海本身也是无味的吗,还是鸟儿能闻到比人类更多的气息?他拼了命地吸气,甚至试图幻想海的气味。那是一种咸味吗,还是一种腥味,可是我真的吃过鱼吗,我上一次不吃罐头是什么时候?盐的味道,救命,为什么我记不起盐的味道?他总算力竭了。

“没有海,我闻不到海,也看不到海。”

“可是,海就在那里呀,鸟儿闻得到海。渤海的风是温润的,是带着鱼儿们的爱!她们是多可爱呀,你仔细听,也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呢!”

“对不起,我闻不到,我也听不到。”苏牧想这么说。此时此刻真的希望自己只是感觉上的迟钝,但他突然意识到,鸟儿是个孩子。

“我闻到了。”

“你闻到了!鸟儿就知道你会闻到!多么温暖啊,我们多喜欢海!海是那么大,那么宽,我真想做鱼儿!我真想做海里的鸟儿,那样就在海里也能飞了!那么多的水,真开心呀。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我喜欢你,我们喜欢你!鸟儿很开心,因为你很开心,因为鸟儿带你看了海,带你闻了海,听到了鱼儿们,真可惜,我想带你见更多的伙伴,但是今天她们却都不在这,她们去了大山,鸟儿也应该去大山,但是鸟儿听到了眼泪,闻到了眼泪。鸟儿知道,眼泪和海水的味道是一样的。”

“鸟儿,我很开心,谢谢你!”苏牧这次用尽了力气大喊,生怕她们听不到:“我爱大海,我真的闻得到它!它好美妙!我好想这样一直飞下去,我好开心啊!我爱你!我爱世界!我爱天空!我爱母亲,我也爱妹妹!我爱沈,我也爱鸟儿!我简直爱极了这一切。”

苏牧累极了,他几乎听不到鸟儿说了什么,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如下的讲述:

鸟儿很开心,所以鸟儿给你讲个故事吧。好奇怪啊,鸟儿只记得这一个故事,其他的故事都忘记了,但这个故事鸟儿却记得格外的清楚。鸟儿的记忆不长,鸟儿明天就会忘了你,但是只有这个故事永远记得住。这到底是故事呢,还是鸟儿的记忆之前的记忆呢?好奇怪啊,但是我真爱回想这段记忆,因为每次回想起来,鸟儿就想到温暖的鸟巢,湿润的风。

这到底是多久之前呢,是昨天,是前天,还是前天的前天,鸟儿都不知道。一个可爱的小鸟儿破壳了!这个小鸟很虚弱,但是很坚强。她在蛋壳里,看到的天空是淡淡的橙色,那是温暖的颜色。她在蛋液中感受着母亲的温暖,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长大了,她用力地啄,直到她看到了天空。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蓝色,那从此以后就成为了她最爱的颜色。

她爱飞,她总想跳下树枝,但是被妈妈拦着,因为这只小鸟儿的羽毛实在是太少了,太薄弱了,只要跃下树枝,她就会呱的一声掉到地上!她总想吃东西,但是吃的是那么少。她的兄弟姐妹,很快就都不见了。一个夜晚之后,妈妈带着她最爱的一条小虫子回来,那条虫子是绿色的,肚皮是蓝色的,小脚都是棕色的,肚皮鼓鼓囊囊,啊,我也想很想吃呢!她玩弄了好一会那条虫子!她实在饿坏了!等她吃掉了那条虫子,母亲闭上眼睛了。母亲没再醒来,她等了母亲三天三夜,她只觉得母亲睡着了,于是要为母亲找吃的。她盯着树枝,跳下了树枝。

她是多么美丽啊,我忘了说!她长着一身金黄的羽毛,肚皮是天蓝色的,鸟喙又亮又长,最关键的是,她眼睛明媚,透着火一样的对世界的爱。她是怎么就忘掉了母亲呢,她好像忘了。她飞了很久很久,看到一群从没见过的树。这些树长得真奇怪呀,不是棕色,不是白色,却是黑色,白色,透明的!有些树干上,她还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沉醉在自己的美丽中,就这样在自己的倒影中飞翔。

她饿的不行了,她又遇到了好多好多树,每棵树都千奇百怪,甚者这些树还会动。终于,她落在了一颗小树的卧室窗台上。小树很喜欢她,要养她。小树的母亲告诉她:她很饿了,给我,我给她喂吃的。小鸟儿就这样住进了一件新的窝里。这个小窝真的不大,硬邦邦的,小鸟随便走两步都能碰到墙壁,更飞不起来,但是她却能看到外面。小树的母亲给了她水,给了她谷子。她开心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在一片黑色的大树林里!她从没到过这么黑的树林!她看到黑色中,有很多星星!这些星星一对一对的,发出狂热的光!她听到这些星星时不时升起来,接着举出很高的牌子。她身后一盏明亮的灯照在她身上。她觉得好吵,她想母亲了,也想小树的母亲,也想小树,想念蛋壳里温柔的蛋液的触感。直到她听到一声锤子落定,她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又醒来了,这次是在一间真正的大房子里。一棵树走进来,这是一颗大树,不过看起来有些老。这棵树将她捧在掌心,温柔地抚摸,知道她几乎都又要睡着了。她就这样,陷入了一段美妙的生活。她不需要找小虫子,她有的是小虫子吃,也有小谷子吃。这段时间里,她慢慢忘了小树,小树的母亲,千奇百怪的树,还有她的母亲,还有蛋液的触感。

有一天,那棵老树又走进来,这次把她连着自己的新家一起提走了!她满心欢喜,因为她突然想到,她确实很久没有见她最喜欢的颜色,蓝色了!这次,是不是能看到蓝色呢?她这么想着,却看到了满眼的白色。有几颗白色的树动来动去。她看到她头顶有三个太阳,好晃眼!这是白色的天空吗?但是她真的好想看到蓝色啊。白色的树走过来了,她感觉到好痛,真的好痛,接着就又睡着了。

等她醒来,她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成了一棵小树!那棵老树看起来真开心呀,过来就抱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好轻盈,有好沉重。她张开嘴,想学那些树一样说话,但是只有吱呀呀的声音发出来。她好难过,又好开心。她想到,变成了一棵小树,就能再次见到她第一次落在的窗台旁边的小树了吧!那颗老树每天都很开心呀,每到晚上,一见到她,就抱住她。他总说,这才是真正的金色,这才是真正的鸟儿。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我们的小鸟,小鸟儿,她真的好想念天空啊。她学会了说树的话,她想出门,但是老树不让。他说,她应该做一个可爱的小白痴,金色的小白痴,别人会嘲笑她的,但是在家里,她只会感受到最完美的爱。但她真的好想出门啊,每天都磨着老树,求他,让她看天空的颜色。老树很快将她的房间粉刷成了蓝色。她开心极了,但老树却再也不来看她了。

老树把小鸟儿丢到了一个好深好深的洞里。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笑,因为她只能这样做,她做不了别的事。一个路过的小树看到了她,将她拾回了家,把她放在桌子上。这个小树是个厉害的小树!他家的墙壁上满是我们的小鸟儿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各种颜色的松子和橡果似的。他说,小女孩,你叫什么?我们的小鸟说,我是小鸟,我不是小女孩!他说,好,那你想做小鸟,还是小女孩?我们的小鸟说,我想做小鸟,我想看天空的颜色,我最喜欢蓝色了。他说,小鸟,那我就这就把你从一只小女孩变成一只小鸟,不过,小鸟,这次你不仅仅小,你还很厉害。你下次再见到老树,你就掐他的脖子。你的爪子现在是金刚石的,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坚硬的小鸟。你的翅膀是碳纤维的,世界上没有比你飞的更快的小鸟。小鸟,你可以飞到你喜欢的蓝色天空之外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是黑色的,那里的天空有漫天的星星。你总有一天能飞到其中一颗的,你要做的只是在那之前,选择你最喜欢的那颗。

“这就是这只小鸟的故事!我真喜欢这个小鸟呀!她好幸运,也好幸福,她现在飞到哪颗星星了呢?我有好多喜欢的星星!你呢,你有喜欢的的星星吗?”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星星从东方夜空的碗口滑出来。苏牧的眼泪已经凝成了水晶一样的冰珠,他喃喃自语:

“她一定找到了,一定找到了。”

少年和鸟儿就这样在夜空和城市之间的虚无之中滑行。鸟儿光滑的羽翼坚韧地切开空气,在气流之中起伏。她的双眼之中有无数双眼睛,她的双眼之中有十个年头的星辰,但是没有月亮。

“鸟儿,我知道你喜欢大海,但是我们今天还去不了大海。我们要去城市的深处,我们要去所有灯火还没有熄灭的地方,我们要去禁城,我们要穿过时间之间的时间。”

“禁城,是鸟儿的家!”

“我们飞吧,我们尽了力飞吧!”

夜幕低垂在世界上空,苏牧发觉他们离禁城越近,天空就越低,似乎禁城蓝宝石一样的流光正与宇宙对话,在潜意识里牵动了星空。禁城的外壁,深蓝色的流光,像瀑布一样越来越近。这时苏牧才发觉禁城的表面并不光滑,而是太过密集的楼宇,其间的缝隙黑的发亮,像从织机中抽取出的一缕缕丝线。鸟儿展翅侧翻,悄无声息地飞进了其中一缕缝隙,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好像什么也发生。苏牧闭上了眼睛,用梦的目光感受时间的幻觉,但是就像今早那样,一无所知。

第二幕:禁城——真理的重构

禁城是一座光滑的城市,它建造在水泥凝成的山脉之上,是群山之上的主峰。它由无数立柱一般的巨型建筑围绕而成,内部却是空的,像一座井,又像顶部开口的蚁穴。夜晚,禁城上有宝蓝色的星光。它似乎在拼尽全力,用光滑的外壳,坚硬的外壳,遮掩其中的肉体。这肉体带电,每呼吸一次,都有电流从外壳的间隙之中漏出来,流过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成为心电图的一部分;流过本不应导电的水泥,带着火光,钻进漆黑的厨房,将溅起的油花点燃,留下痛苦的焦味,让躲在墙角的男孩有了一点希望;它有神性,它像流浪在悬崖边缘的一滴露水;它是临界的欲望,它是枯槁的生命再次复燃之前的高电压;它是菌类一样的,用欲望之外的欲望灌溉的生命。

这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它曾经在落日方向的采石场听到过很多次,但是这次不同。这是一条血管的破裂。即使是毛细血管,破裂也是痛苦的,而这次的伤口距离心脏很近,有断裂的组织,蒸发的血液。伤口周围有很多烧焦的尸体,几条灵光火虫一样的小蛇从它们的头盖骨中钻出来,从夕阳的一侧进发,钻进带电的大地,爬上高耸的桥柱,钻进导电的铁轨。它们飞向心脏,时间凝固的奇点,光滑的外壳之中,血液沸腾的地方。

让我们随着它们飞翔吧!我们跨越盘踞的灰色群山、城市的外围,很快就抵达了禁城那光滑的边缘。这边界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它隔绝了两种时间。只要走进这个界限,你就要接受另一种幻觉。禁城认为——时间由我做主!你若是不小心走进了这个界限,你就最好要接受这种幻觉,否则你就会疯掉。这里的人相信只要让自己的大脑变得更敏感,那就能捕捉更多的时间,时间就源源不尽!

火虫群已经钻进了禁城!禁城发生了一年来的第一场车祸,很快就是第五场,第十场,第一百场。它们钻进最窄的巷子,沿着橡胶之下的铜索,穿过一千扇门与窗。它们钻进万家灯火,潜入人们的梦境和现实。这一晚,禁城所有睡着的人都梦到了火。它们在人类的颅骨之下分裂,疯狂地繁殖。很快,它们就占据了禁城的每一块广告屏,从每一块手机屏幕的顶部钻出来,大喊一声:快瞧啊,我们好痛!

火虫最终还是找到了它们的归宿:禁城科学院——一幢巨大沉默而抽象的V型建筑物;它横躺着,悬浮在禁城内部这座天井的最中心。这座建筑没有窗户,但是其上却泛着星星光点,似乎在进行什么剧烈的计算。其上其下,分别有两只巨大的圆柱形磁极。负极是纯黑的,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正极则是完美的镜面,其上是整个禁城的灯火。它们产生的巨大磁场将其间的V型建筑牢牢地束缚着,随着磁极本身的运动而缓缓自转,其速度之慢,几乎无法察觉。

火虫群向着这个建筑发起最后的冲击。它们都知道,只有胜者才有钻进其中的机会!它们奋力摆动身体,仿佛夜空是液体。它们互相撕咬,直到四只胜出,分成四路,钻进四只磁极之中,留下四条溢散的光轨。每当一只火虫钻进其中,这只磁极就震动一次,仿佛是恐惧,又或是潜意识中的条件反射。磁极的震动让V型建筑本身也震动一次,震动一共持续了四次。

所有这一切都在列车坠毁后的十分之一秒内发生了。

在V型建筑顶端一个没有灯的房间,苏澄面前的酒杯也晃动了四次。她努力去盯着水面的波纹,而尽力去忽略脖颈后方那冰凉的触感,那不断增加的力道。她能感觉到指甲慢慢陷入颈侧皮肤的微弱刺痛,但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控制在正常频率以下。

“博士!快幻想!快幻想真理!”一个急促到不正常的女声在她耳边大喊,“就现在啊,睁着眼睛!不需闭眼!看着你的杰作,你看到真理了吗?快告诉我,它是什么形状的?它是数学,还是诗歌?它是活着,还是死亡?它是什么气味的,是酒精,还是汽油?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我看到的只有这间实验室,最新的一排培养缸一共有一百八十个,别无他物。”苏澄努力咽了一口口水,她感到肩头发冷,血流加速,“而且,这里很暗,小姐,我们怎么在暗中发现真理?您如果想看我做演算,那请您打开灯,给我稿纸,我可以把最新的失败策略写给您看。”

“你什么也看不见?”女人愣了一下,接着声音简直提高了一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大笑,“等一下,你刚刚又叫我什么?你又叫我小姐,博士!我说了多少次,你不能这么叫我。我是你的助手,博士!您怎么这样对我?我说了很多次了,我只能作为您的仆人,苏博士!您叫我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白痴,而我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个人?您就是这么觉得!您永远都这么觉得,所以您才找不到真理!”

女人突然抓住苏澄的脖子,粗暴地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拖到一个培养缸前面。她的身高和体型和苏澄完全一致,发色同样纯黑,只是苏澄的更长,发梢过了肩胛骨,而女人只遮住了后颈,且毛发更亮。她们都穿着禁城科学院的标准白色实验服。从远处看,你完全分辨不出二人。但是近看,你就会发现这个女人带着一副镜面的面具,和她的面部完美地贴合在一起。

此时,她将自己靠在培养缸上,然后粗鲁地抓住苏澄的双手,毫不费力地打开她的手掌,将它们包在自己的脖子上。此时,苏澄只能盯着她脸上的那面镜子,那上面是她自己扭曲的倒影。她的手将苏澄的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握紧了。

“苏博士,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女人说,“您现在是不是看到真理了?告诉我,您是不是看到真理了?”

“我如果说我看到真理了,您也不会相信的。”

“不,如果您看到真理了,我就会知道的,因为那个时候,就算我松手,您也会把我掐死的。”

“不,我不会掐死您。”

“不,当您看到真理了,您就必须要杀死它!”

“您要杀死的不是真理,而是您自己。”

“不!除非您向我证明真理就是死亡,而不是生命,那我才会杀死我自己。在那之前,我还不能杀死我自己。在那之前,我需要活着,等您告诉我真理是什么!您根本无法想象这种想象力,创造力,和所有求知的欲望被慢慢碾碎的痛苦。您没办法想象一个人看着自己分裂成很多块,却一块都找不到的痛苦。这是什么样的痛苦,您明白吗?说句实话,如果真理就是痛苦,那我宁愿承担,宁愿永远活在痛苦里。但是这是最顶级的痛苦,这是碾碎欲望本身,一个人的本体被解离,就像一块糖掉进蒸馏水,而且还有一个人在疯狂地搅拌。再用力点,博士!再用力点!您只有这样才能看得到真理!”

苏澄象征性地增加了手上的力气,“我很同情您,即使那样我也没有办法,您知道的,我们也许真的碰到了新的自然常数。”苏澄顿了一下,“我会努力寻找新的解,但是您这样对我发疯不能解决问题。”

“啊,我以为你也是个疯子!”镜子面具下的女人说,“我可真怀念啊,那个我还能看懂你的演算的时候。这个败坏的躯体,败坏的大脑,把什么都毁了!等我,我要换一具身体!”

镜下的女人推开了苏澄,走到操作台前。接着,培养缸底部的水泵开始工作,一个小型的水龙卷出现了,淡绿色的液体逐渐被抽干了。培养缸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的脸和苏澄别无二致。苏澄已经见识过这个流程很多次,但是每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想要阻止的冲动。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却问她:你难道不想看到她这种人发疯吗?你不正是在帮这样的人发疯吗?

身上还有绿色液体的女人走到那个带镜子面具的女人面前,拽下她的面具给自己戴上,接着又剥下她的衣服自己穿上。那具旧身体一下子像被抽了魂,摔在地上。

“我感到冷静,我感到冷静了,苏澄。”女人说,“每次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一点冷静。但是,只要过上一会,你不知道是一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天,那种头脑分裂的感觉就又来了。你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就像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被一群疯子乱刀切成无数碎片,塞进嘴里吃掉,又吐出来,而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碎片重新拼成原本的水晶球。你知道你做不到,但是你又必须要这么做,你不断地用胶水把这些碎片拼起来,然后发现,拼出来的东西是多么丑陋,多么令人绝望,接着你就又把它摔碎,接着你又重新开始拼它,然后你就疯了,你成了她们的一部分。”

女人停了一下,接着走到苏澄面前,用那镜面直视苏澄的眼睛:“行了,告诉我,你怎么找到真理的。”

“我没有找到真理,小姐。”

“你应该叫我助手!”

“很抱歉。一周之前,您每天都要求我称呼您小姐,我一时改不过来。”

“苏澄!我不想再疯掉!”

“但是我不能欺骗您,界限依旧存在,几十万个实验体中没有一个突破2.718倍速这个界限。”苏澄说,“您自己其实都明白,只是您不想承认,您很清楚——这是自然常数!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我们感知时间速度的上限中,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数字的出现并非巧合。”

“你还是沉浸在对真理的恐惧之中!你以为我不知道自然常数?好!你觉得在我的理论给人类的大脑提速之前,有人觉得这可能吗?难道不是人人都说自己对时空的感知是神圣、自然的?哈,就算现在也是,禁城外那些疯子,每天都宣称禁城里提了速的人活在“共享幻觉”里,说我们是一群唯心主义的疯子!刚刚,一辆火车爆炸了,肯定就是这群人干的!

“你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唯心主义者!我从出生就明白,物理主义无坚不摧。正是这样的信念让我找到给人类提速的方法!所谓的神圣,所谓的自然主义,都是空话连篇!只有时间是真实的——什么都能欺骗你,只有时间不能。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自称助手的女人突然起身,快步走到苏澄面前,拽着她实验服的领子大喊:

“博士!我命令你,停止神秘主义的幻想,别掉进美感的陷阱!自然常数算什么?1也是自然数,100也是自然数!打破自然常数,我们就能获得永生!”

“助手,我作为上级命令你,坐回你刚才的位置,不然你会疯掉的!”苏澄拼尽全力,用了尽可能大的声音说出这么一句话,但还是没什么力气。

“好!”苏澄的“助手”一步一步倒退回了原位,“就这么对待真理!命令真理后退,为你让步!”

苏澄抹掉脖子上的液体,凝视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她三年前从禁城大学毕业,加入了禁城科学院,这个女人曾经是她的上级,禁城科学院院长。一年前,这个女人辞职,将苏澄破格提拔为院长,仅仅因为她认为苏澄有潜力突破当前的时间感知技术。从此之后,不断地要求苏澄给提升自己的时间感知倍率。与此同时,她以苏澄的助手的身份待在其身边,而实际上,苏澄的所有行为都受到她的直接监视。

“我的助手,您得承认,数学上的可能性,不代表物理上的存在性。”苏澄说,“人造虫洞早在二十世纪就被证明在数学上有可能性——那是爱因斯坦场方程的一个解,非常美妙——但是两个世纪以来,没有人找到负密度的物质,物理上就不可能建造出来。

“我们面对的是同样的事实。您在三十年前构造的时间流形理论是个美妙的理论,无论在数学还是物理上都是美妙的,不得不说,您是个天才,在这点上我只能佩服…”

“不!我不是天才!苏澄,你才是天才!你这个怪物,你不需要接受手术就能以常人大脑的两倍速度感知时间!”

“不管怎样,您的方程是美妙的。您先是用数学语言定义了主观意识的动力学过程,找到了微观层面,神经群体和时空几何的交互过程,又找到了意识过程如何在宏观层面涌现出来,于是调整这个过程的速率就不再困难。

“您的理论受到禁城内财团的极大关注和热情,在十年内就分别在果蝇,老鼠,和人类大脑中成功进行了实验。现在,时间加速手术已经是一个简单的过程,禁城内时间加速的人口已经达到两千万。

“如果说爱因斯坦把物质和时空联系起来,您则是把时空和心灵联系起来了。这真的很美。”

“丑陋至极!”助手突然大笑,“一个在数学上无法延展到极限的理论,就像您发明了筷子,却只能给老鼠用!”

“但是您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苏澄已经向她解释过无数次:“您无法否认也许人类感知时间的速率就是有一个恒定的上限,就像物体无法超越光速一样!这也许是宇宙规律的一部分,您得学会接受这种可能性。虽然我还找不到一个数学上的证明来说服您自然常数e就是这个上限,但是我现在愈发觉得这也许是正确的。您的理论和相对论一样美妙,那可能也同样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瑕疵的存在!”

“好啊,你现在又提起宇宙规律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跟我说:啊,是上帝呀,是自然神给我设定了光速这个上限,那自然神也当然不会让我们这些智慧生物拥有更高的意识速度。上帝不让我们永生,我能怎么办呢?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你就是在逃避,苏澄!你这个天才,你故意向我隐瞒真理。既然虫洞可以存在,人类就有超越光速的可能性。你为什么这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人类意识就没有超越这个上限的可能性?为什么?你还在骗我!”

“我说过,虫洞也是个数学游戏,没有人找到过负密度物质!”苏澄命令她:“助手,坐回去,你不能越过这条线!”

“苏博士,如果你骗我,那你就不能命令我了,虽然我还挺享受你命令我的样子的,那种想要命令,但是内心中却柔软到无法下手的神情,真让我喜欢。”助手走上前去,再次抓住了苏澄的领子,“你这个善良的白痴,你本是个天才,却因为内心中这点柔软陷入了神秘主义的陷阱,你不相信我,你口口声声告诉我,我的理论是美妙的,但是却不断地跟我讲,你愈发觉得这个上限是正确的!实验呢?实验呢?你沉迷于理论,却不做实验!”

“我的所有演算稿您都能看见,我没有任何隐瞒您的意思,我只是在说我的直觉,而我的直觉是源自我的经验。”苏澄凝视她脸上的镜子、镜子上自己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有血丝,不住地后退:

“实验一直在进行,这个月向地下禁城投放的烷烃饮料已经增加了四倍,城外的采石场有三十万接受了新血液改造的实验体在接受观察。我做理论,是因为我想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向您证明,实验是不必要的,我们没必要继续招募实验品,那些人没有必要受到伤害。所有加速超过e倍的实验品平均寿命都指数级缩减,即使是那些e倍的实验品,预期寿命也从没有超过一个月,您自己就是例子!只是您有新的身体可以替换!您还要看到多少人死去才能相信这点!”

“好啊,我喜欢你这样!”助手说,“你着急了,你终于着急了!你知道吗,只有一个人疯了,她才能找到真理。真理只有在你彻底疯了的时候才能看得到。你现在就得保持这个状态!仇恨我!仇恨是最好的燃料,能让一个普通人变成疯子,就能让一个天才找到真理!快啊,掐住我的脖子!”

她用力扬起脑袋,把自己的脖颈暴露给苏澄,苏澄看到其表面之下凶狠涌动的静脉,还有残留的培养缸中的营养液:

“我还要杀很多人,你知道吗,你所主导的实验,只是我计划的实验的百分之一!我不光要杀掉这些人,我有更邪恶的计划,后备计划!这一切都取决于你能不能成功地突破加速上限,天才!我的小天才,博士,苏博士,如果你找不到突破上限,让我们永生的办法,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说句实话,即使是我,我想到这个办法,还是血液发冷的!这个办法,不属于我,而属于我的偶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小博士,我要让你知道我有多邪恶,我要彻底地激发你的救世欲望,让你明白,你的手上有多少血,你又能救多少人!你这个堕落的小疯子,小天才,我真想拆开你的脑袋,把它喝干净,”她这时候开始摸苏澄的头皮,“但是不行,我还需要你的小脑袋,因为它是现在这个世界最天才的小脑袋,到时候,我还要和你一起去永生的天堂,到宇宙的热寂都爱你。小博士,我不知道我给没给你讲过这个故事,不管怎么样,你就听听吧,我要让你知道真正的邪恶是怎么诞生的:

那是好冷好冷的冬天啊,那是什么时候,是二十一世纪的第几个十年?那个年代留给我的印象,只有雪花和冰冷刺骨的风。我的童年,那是个模糊的年代。不知为何,我只记得冬天。只要回忆起童年,就只有冬天,白色出现。夏天呢,春天呢,秋天呢?我一概不记得。我只记得冬天,而且其中一个冬天记得特别清楚。

我羡慕你,苏澄,我不仅仅羡慕你的才华,我还羡慕你的一切、你的人生。我没有你的人生,即使我有你的才华,一切都还是像冬天一样。我从没有我母亲的印象,她在我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死了。我的母亲是谁,父亲从不告诉我。我不记得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家里就只有我父亲,还有一条狗。说句实话,我宁愿那条狗是我的父亲,哈哈!我听说他生我之前本是个矿工,后来在山里摔断了腿,下山之后就酗酒成瘾,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快把家里的财产败干净了,靠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度日。

五六岁的时候,我天天渴望着上学,因为在家里,我和那只狗抢东西吃。在学校虽然吃不饱,至少能吃人吃的东西。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特别恨那条狗,因为我抢不过他。但是我不敢打他,他是条大狗,我身体比他小。他的眼神很木,浑身上下都是土黄色的,盯着人看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那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傻子,他竟不是个人!饭,是冰的,我想了很久,为什么这条狗可以吃冰的食物不觉得难受,而我却觉得难受?我思考这个问题很久,直到现在也没明白。

学校里我只爱一节课,那就是数学课,但是只有数学课让我感到无知的空虚——我明知有一个巨大的世界隐藏在这些数字之下,而我却看不到它。有个下午,我到班主任的办公室等着她跟我谈话,因为我一直在旷课。我只看书就能考试,为什么要去上课,和那群笨蛋呆在一起?

但我等了半个小时她都没有来,我就开始翻她桌子上的数学教参。我看的时候好像进入了一种流动的状态,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她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完了,而且我确切地明白,我不需要再看一遍了,所有这一切我好像早就知道。而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庞大宇宙的冰山一角。那天班主任跟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是她给了我、初中到高中的数学课本。拿回家之后那一周我都不怎么和那条狗抢饭吃,因为我几乎忘了吃饭,也忘了睡觉这件事。大概一周之后,我就和我的班主任说我看完了。

我在的那个小学是我们那个街区最穷的人去的小学,没有学费,也没有什么正经的老师。那个班主任看着我说:你告诉我,你看这些书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我说:我早就该知道这些东西,我感觉到本来我就知道的一些东西突然凝固了,变成了可以摸得到的东西,就像水冻成了冰。她接着问我:你父亲为什么不来开家长会?我说:我没有父亲。她说:你有父亲。我说:哦,我有,但是我忘了。她继续问:他不管你吗?我对她笑:他管我呀,他给我饭。她对我说:他能不能供你上中学,上大学?我说:那要多少钱?她说:很多。我说:那不行,我们家里没什么饭吃的。她说:我心疼你的天赋。我那时候突然怒火中烧,问她:为什么,因为你嫉妒吗?她很奇怪:不,我同情你。我笑得更开心了:你就是嫉妒!你不同情我,你只是觉得看着一个人毁灭很美!她是怎么回答的,我忘了,但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学校。走之前,她给了我她所有的数学书。我后来知道她是为了逃离我们的校长。

我不知道我父亲带过多少个女人回过家。我不恨他,我只是觉得他可笑。我九岁那年,他带了一个孩子回来,说,这是我弟弟。从那天开始,我就把他当我的狗来养。同时,因为我长高了,我开始不给那条真正的狗喂东西,我每天都像一条饿狼,把能捡到的所有东西都吃了,他们的两份也一样。我在区里的图书馆借来大学数学书,当小说来看,除此之外,我几乎什么也不做。我不想去学校了,因为那次之后,我认为学校没有任何值得学习的东西,只有一群拿我做出气筒的傻子:我在班里看书,不想打扰她们,但是她们像猴子一样发疯了地喊“酒鬼!酒鬼!”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衣服上永远都有酒味,因为我的家就是一个酒窖子。

我这辈子前六年都在跟狗抢吃的,是班里最矮的那一批人——我怎么打得过她们?于是我回家,看着那个三岁的小畜生和狗一起在地上趴着玩。我每次开始解决一个数学问题都会计时,如果在五分钟之内成功,我就揍那条狗;如果没有,我就揍那个小畜生。我得拼了命地做,因为等那个男人回来,他就开始打所有人。所以我几乎一直在打那条狗,只有偶尔才能揍得到那个小畜生——他看我揍那条狗,还一直笑。

就这样,我人生的最初十二年基本在数学书中度过。但因为我经常去公共图书馆,所以也会偶尔去看其他科目的书。小学和中学课本的所有其他科目我在一个月之内就看完了。我一开始只看百科全书,因为我觉得这种东西很有趣,因为数学让我发现我自己就像一口深井,需要很多沙子来填满。这类书就是沙子一样的东西。

那时候,公共图书馆有一个图书管理员,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总对我表现出不必要的关照,可能是因为一个每天都去图书馆的小女孩不太常见。他经常给我登记借书,于是他有一天问我:你为什么喜欢看书?我把上面说的原因和他讲了一遍,当然,没和他讲我家里的故事。他告诉我:你应该去看看虚构的书。事实当然是沙子,可以填满一口井,但是如果这口井没有深度,是无限深的,那你就不能用有限的东西去填满它,而是要去用本就无限的东西填满它。

在那之后,我几乎看遍了世界名著。其中一本,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看到的。我那天再次被那个男人赶出家,他要我典当东西,给他买酒。家里那时候已经空无一物了,除了他的床,我和弟弟的一张床,一条极薄的被子,一张餐桌,几张盘子,一把筷子,真的什么都不剩了。那时候,我把我所有的买来的、借来的书还有铅笔都藏在一块开裂地板下面的缝隙里。他那天带着浑身的酒气走进来,用一种可笑的严肃对我说:你在骗我。我那时候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对他说的任何话都不做任何情绪上或者理性上的反应,但生理上我却下意识地发抖,尤其是右手。我当时在看一本研究生一年级的微分几何课本:我学它是因为我在一本物理书里读到了广义相对论,而我需要看懂微分几何才能看懂广义相对论。他冲过来,把我正在读的那页纸撕下来,合起那本书,接着把我的脖子按在桌子上,问我:你还有多少本书?我说,这都不是我的书,这是图书馆的书。他说:你把它们去卖了!接着,他把我桌子上那几只铅笔也塞到我手里,让我去把它们卖了。

我就这么把地板撬开,把书都拿出来,然后出了门。那个图书管理员看到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十有八九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他,这些东西我得卖掉,不然我回不了家。他给了我一百块钱,然后让我把书放到他这里,让我以后来图书馆看书。我攥着那一百块钱,不想回家,也不想对这个图书管理员说任何事情。我背着他,钻进了我从没走进的一个图书区——我闭着眼睛,伸开双臂,胡乱地用手指肚抚摸书脊,寻找感受最奇怪的那本书。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那会是不是也醉了,毕竟我在酒窖子里活着。

我摸到了这么一本坚硬,甚至有点冷的书。在睁开眼之前,我就把它抽了出来,它很薄,是一个外国人写的,我抚摸着它镀金的名字,那是是四个数字:1984。这让我倍感亲切。我读书很快,但我那天竟然花了整整五个小时才看完它,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图书管理员一直在找我、喊我的名字,因为已经到了闭馆的时间,他要拉闸了。灯一盏一盏地灭掉,那是冬天啊,真的很冷,但是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我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101号房的那个老鼠笼子,每一根老鼠的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最让我感到兴奋的是那个叫奥勃朗的角色,他的所有话我都倒背如流。你知道吗,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那之前,所有的精神世界都只由数学逻辑构成。而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脸,和我人生中的另一个男人重合了。他举起四只手指,用暴戾但安心的声音在我耳边问:你看到了几根手指?四,还是五?四,还是五?我一边发着疯似的喊:五,五,五!一边把那本书合起来,放在我的腿间移动。我看到所有的数学公理,以及其上建成的整座大厦,都被这个男人“踩在人脸上的脚”所毁灭,碾灭了,“化为乌有”了,而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愉悦——从此之后,真理的破碎就是我兴奋的唯一条件,我把每一次数学证明都当作其反命题的毁灭。我那天瘫倒在那个图书架下面,是那个图书管理员后来把我送回了家,那一百块钱还是给了那个男人。

啊,从此之后,那本书,这个叫奥勃朗的人,就成了我唯一而永恒的守护神,真理的代名词,我从此往后所有的数学成果,都只能是奥勃朗的引理。没有人画出他的模样,但我把他用铅笔画下来,当做书签,放在枕头下面。我还是经常被那个男人赶出家门,去把能当掉的所有东西都当掉,但是我愈发地感受到兴奋,而不是厌恶。因为当我光着脚,在雪地里走,我感受到是奥勃朗赐予我的愉悦。我花了几个月,把《1984》这本书里奥勃朗所有的控制理论都系统化了。奥勃朗曾提到,只要控制了人相信什么,就连宇宙,真理,时间我们都能控制。我发觉,奥勃朗虽然是个想象力上的天才,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对我来说,自然语言是模糊的,但数学是一种万能的语言,比任何语言都简洁。我只要用数学语言,将他的理论精确描述下来,我就有实现奥勃朗的梦想的可能。从那天开始,我的所有梦想就是让“2+2=5”真正发生,而那前提就是,我要控制所有人怎么看待这个宇宙,对待时空本身。

我没有这种能力!我意识到,我是一个连小学文凭都没有的人!所有人都会把我当作一个疯子。我这段时间变得愈发的暴躁,不管五分钟之内有没有解决任何题目(后来,我改成了是否能够看懂一节书),我都要暴打那个小畜生和那条快老死的狗,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天晚上在打我们之前,用一种白色的,透着死亡的眼睛,侧着头看着我。我的鼻子非常灵敏,但是我甚至不用嗅觉就能明白,他吸了毒。

那天午夜之前,我逃走了,不止是因为痛。在我遇到奥勃朗之前,我的人生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我即使突然死了,也无所谓,但是我现在有需要保护的东西,我要保护奥勃朗的思想。我要先找到所有的真理,让全人类都看到,接着我再把脚放上去,把它们一个接一个踩碎。所以我逃走了,我不能被他打死,即是今天不死,我也早晚会死,因为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

不过我很困,我也很饿,我不知道去哪,我只能去图书馆,但是我到了之后,发现今天竟然是除夕夜!没有人除夕夜来公共图书馆,就连那个异类,那个图书管理员,他也不在。而我后来才知道他也已经走了,他大学毕业了,离开了这座城市。我盯着漆黑的玻璃窗,我知道我盯着哪里:那个书架,那一排,那本书的位置。我和奥勃朗过着这个除夕,但是雪越来越大了,我就这么坐在了窗台下面。路是黑色的,湿的,雪也是黑色的,但是天空中的雪是蓝色的。我梦到了什么,又忘掉了什么,然后又梦到了什么,又忘掉了什么,但我知道,我未来的时间流形理论,已经在那个除夕夜的梦里就完成了。只是我当时很确定,我的理论,连同奥勃朗的幻想,当晚就会变成一块零下二十度的干尸。

就在那个时候,我所知的唯一一次奇迹降临了。我那时候,用尽了力气要动起来,却只是头朝下啃了一嘴的雪。但是我的舌头舔到雪里似乎有什么光滑的东西。我把它卷起来,发现这是一只眼镜——一只看起来很正常的眼镜,有很细的黑框,但是镜面似乎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在泥雪之中竟然一尘不染,水滴在上面滚滚流动,完全不粘黏。我哆哆嗦嗦地戴上了它,接着看到视野中出现了一行小小的字:

站起来。

我没动。

在你前方的垃圾桶脚下,有一个几乎完整的馒头。

我那时候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但照做了。那个垃圾桶下面,我看到了一坨雪之中有一个塑料袋的开口,我把它揪出来,发现里面有一个咬了一口的馒头。

眼镜上又出现了字:

吃了它,沿着这条街走三个路口,上第一辆来的公交车,坐到终点。

我照做了,一边啃那个馒头,一边走到那个站牌旁,在长椅上瘫坐下。不到一分钟,公交车就来了。我几乎是半爬着上去的,车里没有人,只有我一个,时间是二十三点半。到终点站的时候,我的困意来袭,是司机把我拽下去的。我穿着破烂的羽绒服,几乎没有人能看出来我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我有多大,那司机估计以为我是个流浪汉。临走之前,他递给我一个他吃剩的包子,我狼吞虎咽地吃了。

左转,沿着台阶爬上山坡的寺庙。注意,路上有一个没有盖的井口。

我吃了包子,稍微有点力气能站起来了,于是绕过了那个井盖,开始往上爬。那个时候,我根本不记得为什么我要听这个眼镜的话。就连有那么一会,我连奥勃朗都忘记了。我只想先活着,他的梦我要等一会才能顾及。

我爬到山顶的庙里路上,才发觉我在一座城市周围的山上。我凝视着那座城市,那时候城市里超过一千米的巨型建筑还很少,但是已经能看到很多不合常规的,从底部的城市群中突出的巨构了。一路上,我都在数这些建筑的数量。这很容易,因为这些巨型建筑大多流光溢彩,在周围的建筑中鹤立鸡群。等爬到庙里的时候,我确信我看到了有二十五个这样的建筑物。

那庙里闪着灯光。我敲门,一个老奶奶开了门,这是个古董电子商店。着实奇怪啊,一个修在庙里的古董电子商店,谁会来呢?店里墙上挂着很多画框,但是其中装裱的并不是画,而是被解剖的电子古董,第一代iPhone,第一台Macintosh之类。那老店主似乎早知道我会来,先是给我披上了很厚的大衣,接着给我了一碗热牛奶。接着,她带我来到庙里最深处的地下室。她告诉我,这里曾经是防核掩体的瞭望口,冷战结束之后,就修了一个寺庙在上面。这个地下室里面到处都是古董电脑,我除了在图书馆里,从未见过这类东西,更别提古董。

她带我到一台2019款的Macbook面前,这台笔记本是上世纪初生产的,有着流线的外形,坚实的外壳,是“深空灰”款(这是她告诉我的),保养得很好。店主告诉我,五年前,她想做一个交互式展览厅,于是就挑了保养得最好的一批电脑,花了些功夫,为它们安装上了最新的网络驱动,连上了互联网,通了电。这台电脑却出了怪事,她怎么也无法开机,设定的密码也失效了。她尝试了很多办法,这个时代,这些电脑早都没有地方修理了。当她准备把它移出去的时候,她最后尝试了一次密码提示,却看到了这样一行小字:

“五年之后的除夕夜,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这里。照顾她,带她来见我,她知道密码。”

于是,她就带我到了这台电脑前面。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什么密码,但是她让我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数字,在我生命之中出现过。我笑着告诉她,我是很喜欢数学,但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数字让我印象深刻。我试了几个数学里特殊的数,比如Pi,自然常数e,但是根本不知道密码有几位,结果也都不匹配。我突然想到了奥勃朗,于是就按了1984,但是依旧失败了。我那时候很累,告诉她,我真的想不到什么。她说,没关系,然后带我出去转了转。我盯着远处的城市灯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钻回地下室,输入了25。是的,二十五座巨构。我盯着加载进度条慢慢走满,电脑解锁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感到既诡异又兴奋。电脑桌面上只有一个终端,而我也只能和那个终端对话。我记不清楚具体的对话内容,但是有一件事很确定,它要帮助我。它仿佛知道我的所有欲望,也知道我的所有遭遇。它甚至连我对奥勃朗痴迷的爱都知道。它像一个年长的智者,同时又像一个,母亲,即使我从没见过母亲,但我也知道,母亲应该就是它这个样子的。

整个晚上,我都在和它对话。早上,它让我把它带走,而店主也同意了。那天晚上,我告诉了它我所有的狂想,关于通过控制人类本身而控制时空,找到真理,并打碎它的狂想。它严肃地批评了我的幼稚,但并非是批评我的目的本身。它告诉我,我的狂想现在只浮于表象,是我的幻想,还不能称得上是什么严肃的计划,而它的执行者,我本人,也差一点就在今晚死掉。它告诉我,要想实现这个狂想,就必须制定严肃的计划,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碍。我像是血被点着了一样,对它言听计从,从未质疑过它的身份。它告诉我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于是我和店主告别,带着笔记本回到家中。

家中除了那个男人没有别人,狗和弟弟都不见了。我不知为何诞生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用力把他摇醒,问他人和狗都去了哪。他猛地拽住我的腿,对我冷笑,说,当掉了。那种眼神很显然是在说:真可惜你不在,不然你可比那两个畜生值钱多了。我挣脱了他,接着他出门了,不知道又去哪里寻酒或是寻毒。我这才把我藏在怀里的电脑取出来,塞到枕头底下。当我把门反锁,把所有窗户锁上,窗帘和上,然后把最后的餐桌堵到门口的时候,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晚上,我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接着是钥匙进入门孔的声音。接着,他开始大喊开门,接着好像是呕吐的声音。那是个非常冷的冬天,瓢泼大雪一直在下,我坐在那张餐桌上,没有动弹。他开始砸门,接下来用尽所有的语言来辱骂我,甚至开始辱骂我那个弟弟,还有那条狗。很快,声音越来越弱了,他开始喊救命。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门外没了声音,我听到什么东西掉下来,摔到雪里的声音。

父亲的死亡被判定为意外,接着我收到了社会保险局的三十万元赔偿金。我和母亲——那个笔记本中的陌生存在,开始了新生活。十四岁,凭着母亲伪造的高中文凭,我考入了禁城中央大学。那三十万元很快就变成了三百万元。母亲似乎像是一个投资天才,她好像一个全知全能的眼睛,能看到这个城市金融市场的所有风吹草动。我问过母亲究竟是谁,她只是告诉我,她是一个诞生以来就要保护我的存在。她从未阐释她是否是一个人,但我倾向于认为她不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如此温暖而智慧的人类。

四年内,我完成了数学,物理学,神经科学的本科和博士学位。对我来说,这一切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将我所了解的一切重新写在试卷上。这四年里,我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那个除夕夜的梦用数学语言写出来。我对奥勃朗和爱因斯坦都爱透了,前者是因为他给予我一个梦,而后者告诉了我一个梦是能变成现实的。我的博士论文,将时空几何和神经几何用一个统一的场方程联系在了一起。有母亲的支持,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禁城的大型财团,投资机构,和政治人物都对此理论的实验验证计划有着极大的兴趣,因为我都很清楚这些为了权力而寻求权力的人,是无法拒绝对意识的计算级控制的,更无法抗拒永生的权力。这也是奥勃朗早都预料到的。

我和我所领导的禁城科学院,在十年内完成了首例人类意识时间感知速度加速实验,在接下来的十年,我依靠母亲的指引和我的才能,将意识加速化在整座城市实践、推行。这些政客商人极其贪婪,但是我不介意利用他们的贪婪。因为我知道我只有一个真正的目的,那就是彻底证明我的理论可以实现一个永生的奇点,在那个奇点,每一秒钟都是无限。我将在那个奇点遇见奥勃朗,我永恒的神明。

“苏澄,你现在明白了吗?”助手贴近她的耳朵说,“你现在明白你身上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了吗?你知道如果你找不到突破口,这个世界会面临什么了吗?”

“你想寻求我的同情?”苏澄冷冰冰地说。

“苏澄,我知道你不同情我。”女人说,“说句实话,你真的同情任何人类,乃至你自己吗?我很怀疑这点。你心中总被一些,像蛛网一样黏糊糊的东西笼罩着。这些恼人的丝线被你称为什么呢?是道德,还是怜悯?”

“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些实验品的生命?”苏澄走向一个培养缸,右手攥拳砸了上去,她看到水中悬浮的那副和自己如刀刻般一致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

“苏澄,确实,你比我还冷血。你有着幸福的童年,幸福的家庭,幸福的一生,但是你还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独者。我说的有错吗?你的一生中,你有过一次——哪怕一次——爱过任何一个人吗?就连距离你最近的人,你的母亲、你的哥哥,你敢用真心告诉我,你爱他们吗?当你把钱寄给母亲和哥哥的时候,你告诉我,你脑海中瞬发的火光,是不是血的颜色?承认吧,我的小女孩,你早在遇到我之前就是个杀人犯了。你花了二十年,想让自己的血温热起来,但到头来发觉你连人类都算不上,又何谈血的温度?”

苏澄用力地将颤抖的声音吞咽下去:“你以为我真的在乎道德,真的怜悯他们,或者你,或者任何人?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在乎。现在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向你证明,你是错的!我帮助你消灭的生命,从十万变成百万,于我又有何种区别?你说的对,我的心底里对人类没有同情。我和你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我相信真理是不可亵渎的,而你却妄图改变真理本身。”

苏澄和她的助手在禁城科学院这座V型巨构的顶端安静地对视着。建筑的表面流过幽蓝色的光,像融化的自旋流波。若有一个注意力强大的观察者,那么它会注意到,整座城市的电流都流经那四块圆柱形的磁石,注入建筑内部,沿着金属的缝隙,汇聚在她们的双瞳深处。

“苏澄,你聪明,但还不够聪明,因为你还在欺骗你自己。”助手绕到水缸的另一侧,隔着浮动的水和那副身体看着苏澄。三具一模一样的身体在此刻平行。“你总认为,真理就是宇宙深处的一只圣杯。你认为,人类可以找到这只圣杯,可以把它擦亮,甚至显得熠熠生辉,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能敬仰它,膜拜它,将它作为一个神一样鼎礼膜拜。

“小的时候,我也如此对待数学的真理。我先是瞻仰这具圣杯,我想象其光彩夺目的铭文,每一条都是最坚不可摧的定理。我尝试着用指纹最敏感的凹槽去抚摸它,我发觉那杯壁上铭刻的,圣洁而无上的纹路,竟只由是与否两个概念组成。

“奥伯朗告诉我一个真理之上的真理!那就是如果真理只属于一个人,那真理便是光辉无暇的。但是真理若属于两个人,就必有一场厮杀,而胜者则拥有了真理的定义权,而败者眼中的真理,则只能成为谎言。当你与圣杯同在时,整个宇宙似乎就是一个你与它恋爱的花园。但当另一个人踏进花园,宇宙就变成了一个角斗场。那个时候,真理就不是你可以瞻仰的宇宙的馈赠了,而是你存在的意义本身。那个时候,你不仅仅能触摸圣杯,你可以重铸它了。那个时候,是与否等价了,二加二等于五,你能控制的一切都成为了是,而你的对手所拥有的一切就都成了否。你明白了吗,苏澄?你现在明白我们应该做什么了吗?若我们碰到了上限,我们难道就此止步,放弃无穷的时间、无穷的生命?不。你要让这场对决从你与圣杯的孤芳自赏,变成一场你与他人的战斗。当你胜利的时候,你就是圣杯本身!”

助手再次绕过培养缸。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竟然深刻地怜悯面前这个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年轻人,以至于她停顿了一下。但这一缕怜悯,就像她如今所能体会的任何情绪一样,顷刻被狂涛般的执念淹没了:

“苏澄,你真的天真地以为我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我当然知道你心目中的真理是什么。我要你告诉我真理,就是要你证明给我看,我的理论有终结之处。我要你把圣杯找到,擦干净,献给我。接着,我要让你看着,你的圣杯是如何被打碎,重铸成我想要的形状的。我要让整个世界都看到,宇宙的真理,在群体的错觉里,是多么脆弱和易碎。”

助手停了一下,仔细观赏苏澄那冷冰冰的面庞,接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的博士,你不相信我对吧?你不相信我能改变真理?”

苏澄沉默不语,躲开了她的眼神。

“你是个聪明人,你不需要欺骗自己。”

“真理就是真理,你就算改变了别人的想法,真理也依旧存在。”苏澄此时仍旧保持着一定的冷静:“真理绝不依托于人存在。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个物理主义者,说我是个唯心主义者,但实际上正相反,你彻头彻尾相信唯心主义。我告诉你吧,就算你为世界上每一个人洗脑,真理也不会因此改变。只要我还存在,真理就还存在。”

“你真的如此相信吗?苏澄?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冷静,这种脱俗世而不染的冷酷,其实也是一种你自己的唯心主义呢?你心中圣洁的,真理不可侵犯的信念,是否也是真理的一部分呢?哈哈哈哈哈,你告诉我呀,是不是呀?”

“我相信我的信念。”

“但我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呢,对吧,妈妈?”

“什么?”

一个轮椅上的人被推了进来,她全身裹着棉布,只留面孔,但嘴巴被胶布封着。苏澄可以清晰的看到,那是她的母亲。她浑身颤了一下,突然说不出任何话。

“苏澄,你还记得你一开始研究烷烃血液的时候,是为了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好像记得你给我发的简历呀,我记得你最开始想加入禁城科学院的时候,你的毕业论文的结尾里,写的很清楚呀。你想解决血癌,解决所有的人类血液疾病,没错吧,苏小姐?”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我现在还是在为你工作,没错吧?”

“真好笑,你这个冷血动物!如果不是你父亲就是因为白血病去世的,你还会做这项研究吗?你怎么不回答了?苏澄?你是不是害怕了?哦不,你不害怕,因为你知道白血病虽然遗传,但是你妈妈怎么又会得病呢?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好奇,妈妈怎么回事呢?”

“你跳步了。你绑架了她,你侵犯了人权。”

“而你呢?冷血动物?你侵犯了多少人的人权了?哈哈!你夺走了多少家庭?瞧瞧吧,你周围的这些身体——尸体——”助手指指周围的培养缸里漂浮的人体,“你跟我讲人权,就像是什么,我真的想象不出来更奇怪的比喻了——”

一个电动医疗桌滑了过来,停在助手身边,后者从中取出一支试管,走到苏澄面前,轻轻按压针管,一滴液体从针孔流出来:

“博士,你要小心些哦,你要是碰上一滴这里的东西,那你恐怕就要和我一样,每天都换身体了。”助手跑到苏澄母亲的轮椅旁蹲下,抚摸她苍白的脸颊,仔细端详她的脸庞,“稀释到百分之一的癌细胞,我还是很温柔的嘛,不过足够扭曲一个小女孩心目中的真理了。”接着,她猛地将针管刺入苏澄母亲的颈下。

苏澄诧异地向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她双眼放在轮椅上的母亲身上。黑暗啊,多黑暗。一个声音突然出现了——那真的是我的母亲吗?黑暗之中,我看到的真的是我所看到的吗?紧接着,寒流从双臂两侧出发,席卷了她的身体。由于极度的恐惧,她四肢僵硬。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疯狂地问她说:那怎么会是母亲?呼吸机的喘息、父亲弥留的声音在她耳边拂过,她却什么也听不到,反而看到了他流光的镜片。在那个初三的秋天,太阳是那么冷。她想阻止面前的女人,但自己的身体就像刚从梦境中脱离时那样纹丝不动。她不知道的是身后已经站有两名警卫——她什么也做不了。

“苏澄!我甚至都害怕你!”女人皱起眉头,苦笑了一下:“你竟然没有表情,一丁点表情都没有!你的脸和见到你母亲之前一样,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不笑,也不怒。你面对一个人类的死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真的很好奇?苏澄,你过来!

“你真让我难办啊!你若真是一点人类的感情都没有,那恐怕就算我现场把你的母亲掐死,你对真理的爱恐怕也少不了一分。你到底在强撑什么?你过来!快点走过来,跪下,在你母亲面前跪下!”

苏澄此时竟照做了,她自己都惊讶于,当她听到这个女人的命令时,她的身体竟言听计从。她的全身已经冷到了极致,简直听不到心跳,也感觉不到血流。她牙齿打颤,全身发抖,跪倒在她的母亲面前——她已经四年没有见过的母亲。她记忆中母亲乌黑的卷发已经灰白。她双眼圆睁,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胶布之下覆盖的嘴无力地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她用双手攒住母亲的手,四指颤抖地抚摸。助手蹲在她身旁,欣赏她的神情:

“苏澄,你跪下了,真不可思议。我以为你只会在真理面前跪下,这意味着你还有救!你还是爱你的母亲的,是吗?你如果爱你的母亲,你就盯紧她的双眼!你知道吗,母亲的爱是伟大的,你如果不爱你的母亲,我会很伤心。你如果爱她,我就想奖励你。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未来,我想让你的母亲看到你无尽的未来,你直到宇宙尽头的命运。苏澄,你盯住母亲的眼睛。我要让你知道真理在一双眼睛面前是多么脆弱,是多么无力。看好了,看好你的真理是怎么在母亲的眼睛里溶解,然后变成另一种真理的。”

苏澄盯紧了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多无力的眼睛啊。母亲四年前随苏澄在搬进禁城之后接受了时间感知手术,和她并没有心理时差。但是此时此刻,她似乎看到了童年时母亲的眼睛,无力的眼神。但是母亲的眼睛还有能量,两束光汇聚在女儿的瞳孔里,在传达什么。苏澄握紧了她的手。

“苏澄,你以为我真的会杀死你的母亲?我会用那么卑劣的手段要挟你吗?”助手举起那支针管,笑着对她说:“这不是癌细胞,苏澄。这种粗劣的手段,我做不出来。”她突然提高音调,站起身来,“我是为了向你展示真理的溶解,让你在一分钟内感受到奥伯朗的教诲!看着你母亲的眼睛!你一定好奇那针管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让我告诉你!

“一管浓缩的时间。”助手说,“你学过物理,苏澄。速度是相对的,不是吗?我们想永远活着,就要让我们感受这个世界的速度变得无限快。但如果我们做不到,那么还有另一种做法。你这么聪明,你不可能想不到。这是奥伯朗的教诲,这是他的天才。是的,我们可以让我们之外的所有人都活得无限慢!

“好好看着你母亲的眼睛,好好看着她的瞳孔是怎么消散的,看着她的意识是如何稀释在时空里的。静脉注射的效果很快,这还真多亏了你这几年的研究!你以为我们向外派遣的试剂和实验都只是为了突破那个上限吗?不,我不会傻到那么做。既然上限存在,那我们就要快马加鞭地让世界慢下来!你所研制的每一管烷烃血液不仅能加快时间,也能降低时间。

“好好瞧着她的眼睛吧!看着她进入另一个时空!别伤心,她不会难过的。在她的时空里,你将永远活着,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是无限的。她的意识将慢慢溢散到整个宇宙里,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看着你。时间,母爱,多美妙的东西!

“你看到真理了吗?母亲的眼睛里,那只圣杯是否还璀璨夺目?你知道吗,当一切都结束,世界上每一个人,禁城之外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将相信我们有无限的时间,我们有无限的寿命。他们将在无意识的长河中度过安然无恙的一生。我从那个除夕夜就明白,不,还要更早。意识过剩是一种负担。真理,只有意识溢散时,才能重铸为我们想要的形象。”

此时,屋顶上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上来,整个实验室竟然颤抖了一下。

“看来有人来找你了,苏澄,一个闯了祸的人!”

很少有一个建筑物是仅仅为了一个纯粹的个人目的而存在的,但苏澄的助手掌权之后,将禁城科学院铸成了自己的梦想的形状——四只磁极托起的罗马数字“V”,狂妄地展示着来自两个世纪前的狂想——试图扭曲真理本身的狂想。但是少有人知道的是,这栋建筑物本身已不只是禁城科学院的工作地点、不只是所有秘密实验实行场地,更是助手的“母亲”的新家。

确切地讲,这是助手本人的一种宗教式行为。她知道母亲的来源不明,但是她也知道,若母亲想发挥其最大的能力,就需要足够的力量,而一个上世纪的笔记本电脑是无法承载其野心的。这就是禁城科学院隐藏的意义——这并非建筑,而是人类所建造的最庞大的计算机。对她来说,这是母亲的居所,是圣地,需要绝对的安宁。因此,她用四只磁极将其悬浮在禁城的中央。深夜的月光垂射时,科学院表面会涌起白色的旋浪。

在月光还没有出现时,圣地的寂静被打破了。二十二世纪的山雀正挟着刚刚睁开双眼的少年从禁城内壁的两只浮空广告牌的间隙钻出来,以迅猛而矫捷的姿态绕过夜空中潜水的人、涌动的车流和疾驰的列车,飞向禁城科学院。苏牧的心和鸟儿的心都是狂喜的。他们沉醉在对方的故事里,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用尽力气去感受对方一生的痛苦和快乐,简直感受的要疲乏了。苏牧忘了心理时差,忘了自己到底是在禁城还是城外。他心中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见到他的妹妹。他有太多要问她的事情了:禁城的一切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她本身。

鸟儿和苏牧狂乱地落在了禁城科学院“V”型底部的上表面。金刚石的利爪在黑色金属的表面上擦出了火光,滑行了五米才停下来,留下了两条抓痕:几块发光屏幕被划破,疯狂闪烁了几下后熄灭了。苏牧侧躺在地上,双手按住太阳穴,不知道眼中布满的光点究竟是城市本身,还是速度骤减后血液惯性造成的幻觉。

他借着鸟儿的力爬了起来,他这才第一次看到鸟儿真正的全身,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她们曾经是山雀,现在是确凿无疑的猛禽。她们的身形不属于任何一个自然界中存在的鸟类,而是一种为战斗和飞翔本身诞生的,从人类和自然的智慧中一同诞生的生命。她们通体是夜空的颜色,但是羽翼的内侧却流溢暗金色的光。苏牧要仰头,才能看到她颈部以上的头部:尖锐的喙光滑而修长,双眼是中间连通的淡蓝色光带,像液晶屏,又让他想起虎鲸。

远处百米处,他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正在从建筑中浮上来,接着是另一个身高相似的女人。城市的光火太亮,他只能看到剪影,空气的流动让她的身形看起来像海市蜃楼。两个女人的影子完全出现后,她们背后浮出一排人影。这是苏澄,助手和禁城警卫队从脚下的中央实验室走上来。

“小博士,你的眼神怎么这样空洞?保持心灵的空洞,你就能接受新的真理。但是你不能失去活力,失去精神!”助手潜伏在苏澄背后小声说道:“你瞧一瞧这是谁来看你了?这是你的亲生哥哥!你难道爱母亲,就不爱他了?他带着心理时差来找你,来到这座城市来找你,你难道不爱他了?即使他闯了祸,你就不爱他了?”

“我好像爱他,但好像又不爱他。”苏澄喃喃道,眼神恍惚。

“别担心,小博士。你不用紧张,我会在背后帮你,一起面对他。我们背靠背,就像是舞台上的双子。你只要心中有念想,你就能听到我。放轻松,慢慢来,感受你的爱,感受你的时间,感受时间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流进你的每一根静脉,在你的脑海中汇合,连成一片。接下来,我将呼唤时间!”

骤然之间,在助手的脚下,开始有一圈又一圈的光线出现,慢慢流过整座V型建筑物的表面的屏幕。黑色建筑表面上,每一块屏幕在点亮和熄灭之间快速变换,很快连成一片雪花般沸腾的光之海洋。世界在黑色和白色之间闪烁着,仿佛一只隐形的大手,正牵着一扇无限长的百叶窗穿过月亮。很快,这种模式就沿着线缆和电波传遍了整座禁城。整座城市的灯火像是回应这一号召,一瞬间成为了黑白色,跟随助手脚下的光线的节奏闪烁着,只有夜空还是深蓝色的。规律的波形流光似乎仅是为了点燃一个生命——这座城市的灯光很快就似沸水般蒸腾起来,声音变得嘶哑。

“倾听你的心声,我就是你的心声。”助手的声音在苏澄的脑海中响起。

助手的投影缓缓走进了苏澄的身体——她的身体竟和这座城市一样闪烁起来,变得黑白而透明。她全身覆盖着黑白色的点状光斑,正变得愈发混乱。当两具身体交汇的时候,这些光斑突然暗了一下,紧接着,一切光线像是凝固在了沸腾的一瞬间,像是整座城市被按下了暂停键。当她的这一投影彻底消失在苏澄的形体里时,像是从癫痫中恢复一般,色彩骤然涌入城市,夜空也再次出现,只有科学院表面的灯光依旧是黑白色的,停留在那沸腾的一瞬间。

“苏澄!”苏牧向她跑去。

“苏牧,我想你一定喜欢这种艺术。”苏澄从阴影中走出来,抬起双手,仰望城市。

眼前的这位消瘦而眼神肃穆的女人用和她身旁一样的黑白色目光看着苏牧,给苏牧一种陌生而不详的气息,但他却不知从何叙说。他心中焦急:列车上,那位沈先生所警告他的,苏澄有什么危险?离开之前,他看到的小云的父亲所饮用的精神饮品又是什么?他心中模糊地清楚,这件事和苏澄的工作有关,但是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苏澄,你都做了些什么?”苏牧的声音已经带着绝望。

“你又做了些什么呢?”她那种肃穆的眼神突然变得激烈:“苏牧,我曾经以为你的世界很单纯,你仅仅是用艺术去感受些,感受那些,那些我感受不到的事物,那些感情。如果你的所有思想都仅停留在幻想层面,那我不会过多地干涉,而现在呢?你在做什么?你为了你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理想,可以去滥杀无辜。那辆火车上的人和你的理想有何牵连?你有什么理由夺取他们的生命?仅仅是因为他们放弃了你所谓的‘神圣的时间’,神圣的‘自然感受’,神圣的‘自尊’吗?可笑!”

“苏澄,你在说些什么?”苏牧更绝望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你认为我策划了那个爆炸?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

“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苏澄昂首说道,接着像是被击中了,突然一颠一颠地向他跑来,似乎要跪倒了一样,此时她脑海中助手的声音出现了:“你怎么不相信?苏澄,听着,我不是你的助手,我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人生从始至终就应该是我的一部分,而这个人,这个人正站在我们所追求的真理的路上,你怎么能让这个人将你打倒?你要打倒他!你已经让母亲看到了真理,接下来你只有他这一个障碍了!说服他,让他看到真理!”苏澄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又开始往后退,然后又突然跑到苏牧面前,两只手搭住苏牧的肩膀,愤怒暂时统治了她:

“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犯下了更严重的罪,你威胁着两千万人的生命!你威胁着二十亿人未来无限,无穷的生命!你污染了时间,你根本不认为这是一座圣地,你瞧瞧,你听一听,这是圣地的心跳啊!”她突然跪在地上,用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那黑白相间的沸腾电流:“你用你那低劣的精神污染了这座圣城,这座时间之外的方舟,永生的阶梯!你的罪过已经是无法衡量的了,你将坠入时间之外的虚无里,心理警察会抓住你,把你对时间的理解彻底毁灭。你将付出代价,你明白吗?”

她突然跪着蹭到了苏牧的腿旁,抱住哭了起来,止也止不住:“母亲,母亲,你看见了吗,听见了吗?那个无限的世界,时间无限的天堂,是不是很美?”她不断地摩挲苏牧的裤腿,双手发颤,此时她耳边的声音又出现了,那声音这次真是温柔极了,和母亲的声音是那么像,简直让她一下子要瘫倒了:“苏澄,站起来!你怎么能在这样一个懦夫面前跪下?批判他!批判他的幼稚,批判他的残忍!童年里,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的孤独来自于何处,你还不明白吗?打倒你身前这个伪善的懦夫,将他的希望打倒,听到了吗?”

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苏牧也已经跪下了,抱紧了她:“你在说些什么啊,苏澄?醒一醒,你现在不是你!母亲怎么了?母亲怎么了?告诉我!我不相信你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摸摸这里!”苏牧把她的一只瘦弱冰冷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听到了吗,感受到了吗?你也有这样的心跳啊,你从小都有一只心之眼,只是你需要足够的时间去让它成长起来。你记得吗,你小时候多爱笑啊,我多羡慕你啊!”苏牧的眼泪也有点止不住了,“苏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在强迫你做什么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你即使对我再冷漠,即使我不理解你那些追求,即使我们感受到的美不一样,但是我也不可能把你放开的啊!”

苏澄一下子推开了哥哥,坐在闪烁的地面上,低着头摩挲双手,全身依旧发着抖:“不,罪犯!你离我远一点!你的那些幼稚的信仰,对美感幼稚的追求,简直不值一提。只有掌握真理,只有一个人手里攥着圣杯的时候,一个人才有对美感做出判断的资格!”她恶狠狠地喊话:“不要骗我了!我的童年里从没有笑容。你们每一个人都像是石雕一样冷,你们在梦里打我,太残忍了!我所追求的一切对你们来说都像是笑话,没有人看我,没有人真正地明白我,除了真理,除了奥伯朗…”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发烧了吗,奥伯朗又是谁,你在说什么胡话?”苏牧抓住了她的肩膀,用力摇着她:“你忘了母亲吗?你忘了父亲吗?我们的童年虽说不上快乐,但也算得上圆满,更算得上幸福吧?父亲走的时候,你难道没流过眼泪?我们什么时候打过你?我简直爱极了你,因为你从小就聪慧过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改变世界。比起你,我真的就算得上一粒尘埃啊。”苏牧想看她的眼睛,但她却扭着头:“你以为我愿意理解你的追求,你心中所追求的美吗?是,我爱着自然的一切,我是个活在感受里的人,我为人与人之间的美好与快乐而活着。但是比这更多的是,我爱着那个爱着你所爱的一切的你啊!即使这让我自卑,这让我落入你的尘埃里,我也心甘情愿。你所想看到的圣杯,难道就不是我想看到的?”

“罪犯,你放开我!”苏澄挣脱了他,站起身来,“你不需要像我阐释你那些多余的爱,我已经被足够的爱填满了,那是我为真理的降临所预留的。苏牧,你如果真的爱我,你现在就离开吧,去履行你的刑罚,去为你对这座圣城的亵渎赎罪吧!一切都结束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除了我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秒钟真的好像看到了什么: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我爱着所有人。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和旁人别无二致。我没有更快的脑,世界和我同频运行。我从不孤独,我也从不合群。我感受着世界在我脑海中慢慢穿过的感觉,那是多么美妙绝伦。但是这一秒钟已经结束了,你必须要履行你的责任,一个罪犯的责任。”随后,她转身离开。

“苏澄,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座你口中的圣城履行责任!”苏牧叫住她,“我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心中的火焰彻底熄灭!”

“你在说什么呢?”她嘲笑道,“我心中的火焰烧得正旺!”

“你告诉我,你真的渴望永生?”

“我的梦想包含真理之内的一切。真理若包含永生,那我就渴望永生。一切真理都在我的梦想之内。”

“你的永生要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她没有回头,大声说道:“你真的以为活得慢一些就是死亡吗?你真的以为意识是一种财富吗?他们陷入永久的安逸之中,他们将看到所有的爱以永生不灭的形式在宇宙的热寂之前回荡在夜空里。哥哥,你太幼稚了,你的审美太原始了!不过你履行你的刑罚的时候,你很快就会意识到这种永恒的美感了,就像妈妈一样!那时候,我也会静静地抚摸你的爱,那永恒慢的,永不变的爱。多美好!”

“你究竟要我怎么向你证明,你不是你所认为的你?”苏牧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绝望,他感觉夜空中的星斗好像都要在深水中熄灭了,“苏澄,你不正常,你究竟在隐藏什么?告诉我,然后我宁愿死亡!”

“就是这时候,就是这时候!”助手的声音再次在苏澄已经泥泞不堪的意识中响起,苏澄这次甚至不仅仅听到了她,甚至看到了她,她看到整座禁城的光正在她眼前融合成助手的样子,也就是她自己的样子,这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弯下腰,用那种暴戾而令人安心的声音在她耳边继续说道:“我感受得到!他那伟大的爱也已经快用尽了,他那好不容易燃起的火也已经快到了熄灭的边缘。只差一击,我的小女孩。发挥你的想象力,有创造力地毁灭他!让他的希望随着你的离开而彻底崩坏,让他感受到我们的真理!学一学你的母亲的眼神!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你的母亲是怎么说服你的,你就怎么说服他!他若真是懦夫,他就彻底毁灭了!”

苏澄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感觉身体中江海云涌,仿似有什么东西同时贯穿了她的灵魂,身体,精神。她哭了一下,接着放声大哭,但是却努力塑造出大笑的声音,让泪水彻底地流干净,她心中说:“你真的不想看见真理吗?你真的不想塑造你的真理吗?你面前这个人,”她凝望着泪眼朦胧的视野背后的苏牧,“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你最后的软肋,是你心中对宇宙的神圣敬畏的最后一丝留恋。你真的能打败他吗?你真的有勇气吗?”她微笑了,“那就留给他决定。苏牧,请你裁判我的灵魂!”

“苏澄!”

“苏牧!你站住!”苏澄转过头,双眼紧闭,用一只手直指他的双眼,慢慢向他走近,直到两人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

“苏澄,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苏牧,我若现在睁开双眼,你是否敢于直视它们?”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让我告诉你:世界上从来没有心理警察。每一个因心理时差消失的人都只有一个原因:他在他人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双眼的倒影。看到自己双眼的一瞬间,他就看到了自己的低劣的灵魂,他就意识到了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就要逃。心理警察就是你的心,苏牧!你若是真的有超越这一法则的力量,你就看着我,”苏澄猛地睁开双眼,“你的爱若是真的能超越这座城市的意志,超越我塑造真理的意志,你就用你的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把我的灵魂看透!”

“这个懦夫!他已经放弃了!”助手大笑着说,“我能看到,母亲也能看到!他的生命已经在凋零,他要逃走了,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时间之外的废墟!‘视界’之内的世界!”

黑色和白色的宇宙,世界之外的世界。城市闪烁着,似乎要把苏牧的灵魂都掏出来。他产生了幻觉,他看到天空上无数的黑色鸟儿在盘旋,把月光和霓虹切割成条状的碎片。这座城市的意识正与他的心决战,但这对决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在那一瞬间,他到底有没有直视苏澄的双眼?他脚下的黑白色波纹很快再次从凝固的状态沸腾起来,这是这座城市胜利的呼声。在他意识到之前,他轻轻地抬起手,发着颤,抚摸了苏澄的侧脸,接着盖住了她的双眼。在黑暗之中,他逃走了,鸟儿腾空追上了他。他感觉这座城市变成了一只鬼。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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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