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伊卡洛斯
苗之朴
编者按
恰巧在写这篇编者按的时候,我正从北美的数座雪山中经过,并踏足到其中一处冰川之上,仿佛这篇小说字里行间的静谧和孤独,也涌入了我的现实切片中来。连绵的山坡与无人的公路,不仅能悄无声息地埋葬一具被意外撞死的尸体,淹没掉个体的彷徨和反叛也绰绰有余。所有的成长和命运总是大同小异,就像文中三对父子的模型:父亲对儿子言传身教的潜移默化、儿子对父辈的迷惘怀疑和挑战,还有父子之间矛盾的相互信任与提防,这篇小说不仅细腻地描述着这一段段的关系,也完整地交代了三条相同道路到达的不同终点。随着风雨不断的循环,白茫茫的大地依旧如故——一切又趋于百无聊赖的寂静当中,应许之地仍承载着上一代人的遗憾,和下一代人的期盼。
阿甘涂和赵红旗,可以说是完全对立的两个角色,一个异想天开、胆大妄为,不断对世界和自我进行发问和挑战;一个忠厚老实、害怕冒险,就连骗术也极其蹩脚。在人生最困惑窘迫的阶段,他俩却意外成为结伴而行的亡命之徒,这里的设计颇为巧妙,给人一种荒诞的宿命感。
神话故事从这篇叙事的中部插入,到最后被作者奇妙地编织在一起,诉说着命运重复与暗合。既然如此,幻觉与真实的边界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所谓的上帝是否在跟我们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些问题都通过两个主人公的思考向读者呈现出来。正如作者所提及,每个人都可以对当中加入的这篇神话有着自己的解读或对应起当中的其他角色,也当然可以看作独立的寓言,这篇小说给予了读者很大的想象空间,挣脱束缚后的伊卡洛斯自由幸福,但也危险得命悬一线,到底如何才能平衡,我相信这也是作者想抛给读者揣度的问题。
最后再说回苗之朴的写作风格,细致的心理描写和行文的黑色幽默无疑是这篇小说的两大亮点。回忆和现实不断穿插在段落当中,合理清晰地建立出他们接下来互动和行为的逻辑。譬如阿甘涂略微执拗且迟钝的反应,以及赵红旗跳跃敏捷的想法和表达,两个人物的性格对比都从大量的独白中凸显得淋漓尽致。正是在作者对人物成长经历和内心世界的一步步刻画,赵红旗的结局也早已在前文的暗示中昭然若揭。而一些段落中最末几句的转折,和戏剧性情节的起伏,也展现了作者对写作节奏的灵活掌握,使整篇小说的可读性非常之强,饶有趣味。
关于《雪山上的伊卡洛斯》想说的话
编辑小帕和我说,要在这一栏里写关于《伊卡洛斯》的解读和一些想对读者朋友们说的话。《伊卡洛斯》是我在两年前的夏天写下的,我现在去重读它时,已然显得茫然而陌生。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当时写作的动机,就和这个故事本身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样:一个逃亡的传销罪犯和一个老实本分的牧民突然在山沟沟里撞死一个人,那能说什么呢?
记得以前和身边的各种人聊起《伊卡洛斯》的时候,被问到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伊卡洛斯和代达罗斯对应了谁?是阿甘涂父子还是赵红旗父子?又或是阿甘涂和赵红旗?我一般的回答是:都可以,一万个读者一万个哈姆雷特儿,你觉得哪个解释顺眼你就选哪个。实际上,我说“都可以”的意思是“都不是”。代达罗斯就是代达罗斯,伊卡洛斯就是伊卡洛斯。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一个生活在固执中的父亲、母亲或其他长辈。他对世界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无论对错与否,你没什么指望去改变他这些理论,因为他已经靠着这些经验生活了半辈子,所以无论对错与否,他都想要尽可能地将这些经验全盘托出,一股脑地塞到你手心儿里。所以无论对错与否,阿甘涂的阿姓小故事也好,赵红旗的父亲教他的“这个世界就是用来剽窃的”也好,都是简单的对于这个过程的指代。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会耳濡目染地,活出这些长辈的影子。当然,这种局限性不止来源于家庭,还有学识、环境、生活等等,总之就是一些得想一辈子的事儿。这坎儿过去了,你就迈入一个更幸福的境界,迈不过去也就这样儿了,慢慢习惯。
很显然,在这个故事里,最终跨越了自身局限性的只有阿甘涂。他放下了关于应许之地的妄想,插上一面红旗,为这一段经历和自己的过去画个句号,回去老老实实地和老婆孩子生活,还从司机升了一档,变成带旅游团的了。应该是一年半前,我把这篇文章投到了《中国校园文学》,当然,应审核要求改掉了很多,删了三分之一。在最后的刊物编辑写的评语里,说文中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的的情节是一处败笔,和阿甘涂赵红旗的故事没太多关联,我觉得挺好玩的,看来这位编辑已经走出了局限性,毕竟这些少年时期的疑惑与抗争对于她来说不再是需要探讨的问题,对她重要的是温馨地和老公孩子过日子,祝贺她。
当然,我也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使心中的愤怒与不安早日消弭,但说实话,谁都是或曾经是这个伊卡洛斯,终日忿忿不平,老觉得周围的一切是假的、不公的,一定要上天飞一回,闹得妻离子散,众叛亲离,肝胆尽碎,最终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卑,摔进海里,不折腾了,捡起碎了一地的自尊,去爬生活的雪山了——这样的故事发生了太多了,不摔这一下,内心是平静不下来的。那既然我不能祝各位读者不摔这一跤,那我只好祝各位读者快点儿爬起来了——醒醒,别自怨自艾了,你还有正事儿要干呢。
1
赵红旗总爱异想天开,或者说异想天开的想法总是找上赵红旗。可赵红旗太爱异想天开了,这让他说得话听起来总不那么现实。
赵红旗在草原上与一面红旗面面相觑,尽管旁边有蓝旗、绿旗、白旗、黄旗,但他偏偏挑中了红旗。据赵红旗说,赵红旗生时看到的不是龇牙咧嘴的医生与护士,而是一面红旗。赵红旗的父亲在外面等得很焦急,又见产房里很久没有出声,于是不顾周围医护人员的阻拦闯进手术室,才发现手术室空无一人,唯有一面红旗插在雪白的床上。赵红旗的父亲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有人拍他的后背,转身一看,正是刚出生的赵红旗。赵红旗那时漂浮在空中,头顶七色彩云,霎时赵红旗怒目圆睁,七朵彩云顿时迸发出万丈彩光,像一颗迪厅的灯球一样在赵红旗上方旋转,凌乱的色彩环绕着医院的走廊。赵红旗的父亲被惊吓得流泪,双膝不自觉地跪在地上,战栗地捧起赵红旗。隔壁屋子的医生与护士大惊,才觉双手空空。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冲至走廊查看,只看见赵红旗的父亲石像一般僵硬地跪在地上,手捧着正在咯咯笑的赵红旗。
赵红旗和阿甘涂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阿甘涂指着路边教堂顶上的十字架说:“如果你真这么牛逼,当初就他妈该是你被钉在上面。”
2
阿甘涂就叫阿甘涂,阿甘涂认识很多人的时候,别人都觉得这是个网名或者是笔名。阿甘涂每次都要解释很久,我是蒙古族的,姓阿,名甘涂,跟我念,科,不是念啊也不是念额,念科。
阿甘涂的父亲以此为傲,说,阿甘涂,你知道阿姓是怎么来的吗?阿甘涂虽然只有五岁,但是阿甘涂听得懂这句话,因为阿甘涂的父亲自从阿甘涂出生每一两天就要对着他说一遍。阿甘涂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摇摇头。阿甘涂的父亲眼中顿时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阿姓的历史,尤其是说到这个姓的全称“阿列古拉勃尔谟斯吾勃阿列坎素奈斯里卡素夫”时,阿甘涂便感到格外的无聊。所以他只对人解释这个字念“科”,并不打算说后面的那部分。
赵红旗和阿甘涂最早认识的途径是通过一通骚扰电话。那天阿甘涂正闷坐在面包车里等着观光的游客回来,一通骚扰电话打来,他觉得反正挺无聊的,就接了这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赵红旗的声音:“您是科先生对吗?”阿甘涂虽然不以阿姓为傲,但赵红旗是第一个念对的人,即使他是骚扰电话里的人,于是阿甘涂追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字念科的?”赵红旗回答:“买了我们家的保健品就告诉您。”阿甘涂加了赵红旗微信,付了款,再想问下去时,微信界面提示“您已被对方加入黑名单”。
3
阿甘涂喜欢在路边的一个小摊吃晚饭,八块钱一碗拌面就能吃饱,如果有五块钱再买瓶啤酒,自己带点零嘴,就能吃一晚上。
那天阿甘涂吃着面,正准备满满地吃下一口,远处的天边忽然传来一声轰鸣。那种东西很像雷,却又不是雷,没有雷是圆形的,可能是个球状闪电,但阿甘涂不认得。阿甘涂好奇地往轰鸣的方向走,全然不顾浇在他头上的暴雨以及那碗被雨泡了的面,路上他遇见了一棵树,他开始对着树思考。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出现在这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也许过了一秒,也许过了十分钟,又是一声轰鸣,一道惊雷打在他面前的那棵树上。那棵树瞬间被烧焦,余下一点火花也很快地被浇灭,阿甘涂却毫发未伤。阿甘涂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是呆呆地站着,站了一秒,或者站了十分钟,他才发觉自己的灵魂好像没有脱离躯壳。缓过神来,阿甘涂定睛一看,面前的树已然成为焦炭,奇怪的是,其余冗杂的纸条一并被烧灼至飞扬的木灰,只剩下一横一竖,俨然一具神圣的十字架。阿甘涂终于明白了这棵树存在于此处的原因:这是主传递给他的信息,从此他欠主一条命,余生也该奉献给主。抱着这样的想法,阿甘涂回去强装镇定地吃了一口面,因为过于难吃马上又吐了出来。
4
赵红旗是个骗子,这一点让人深信不疑:赵红旗的确是个骗子。
赵红旗其实不想当骗子,但是他说的话太过于异想天开,从小就被认为是骗子,所以索性就当了骗子。
赵红旗第一次享受到当骗子的好处是在八岁,有一天傍晚赵红旗跟随父亲从县城返回,半路跳下了驴子去田里玩。他在金黄的麦浪里如同贴着地面飞行,撩人的麦穗温柔地摩擦着他的面颊,他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一排麦穗抚摸他,似乎是对不断前行的他的挽留。但赵红旗没有被留住,他一直奔跑着,丝毫没有发觉已经跑进了林中。他被一个硬物绊倒,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看,是只奄奄一息的公鹿。赵红旗乐坏了,他知道鹿的角很值钱,鹿的皮也许也很值钱,但他没能忍心下手。他拿出随身带的一把小刀,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把鹿角缓慢地锯了下来。那头鹿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呻吟,只是身体不断地颤抖着。赵红旗割下了一只鹿角,但他毕竟只有八岁,他看着那只鹿可怜地模样,就没去割另一只。当然,关于这只鹿角的来历,赵红旗有许多种传神的故事,这让他在玩伴心中的形象成了从虎口中抢夺鹿角的勇士。
但赵红旗很快就被他的小伙伴们拆穿了,有两只角的鹿很多,奄奄一息的鹿也很多,但只有一只角的奄奄一息的鹿很少,并且它就死在小溪旁边。看着父亲正在把长了毛的杏子偷偷塞进客人的塑料袋里,赵红旗从这次失败中总结出来:并非应该改头换面从此不骗人,而是该提高自己的骗术——当初应该把那头鹿杀死。
5
有一天赵红旗在传销组织的宿舍里睡觉,忽然想到一件可怕到至极的事:自己是否在自己的幻想里活了半辈子?于是从床上跳起,惊出一身冷汗。
赵红旗不是传销组织的受害者,是合伙人。有的时候赵红旗看见一些人在打另一些人会上前阻止,原因并不是大发慈悲,而是为了教他们如何行骗,让新人发自内心地信服这场庞氏骗局,这样钱才能越赚越多,单纯地没收手机和限制人身自由是走不远的。赵红旗没读过书,也不懂理财,拿了钱就只是把它们花掉。每次钱花完他都会陷入哲思,是否钱也是一种幻觉,也是他异想天开的部分?
赵红旗有一次花掉了所有的钱,他没花在饭店里,没花在嫖娼上,而是一个人去内蒙古旅游。他从旅店的房间里往窗外看见了遥远的雪山,他觉得那是最接近于幻觉的存在,窗外的风景不断旋转,山脉与城市头尾相接,彼此在沉郁的天空下压抑地拥抱着,偶尔有寒冷的风削过房檐,发出震烁的爆炸声,如同他此刻内心的挣扎与哭诉。但赵红旗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哭诉,好像也没有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但紧接着他打开电视,发现自己的传销窝点被捣毁了,随即一张他的照片便在电视上出现——现在他有了难过的理由。
6
阿甘涂在教堂门口徘徊,他现在依然在犹豫着是否要把一切都献给看起来无私的主。他对那天的事情印象深刻,他想了很久,突然发现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主并没有救他,而是对他进行了一场谋杀,只是未遂而已。但阿甘涂同样畏惧着主,即使主是一位无影无踪的谋杀犯,至少应该讨好一下。而他突然又觉得主的这种行径与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无异,于是他在保全生命安全和保全男子气概之间,始终难以做出一个合适的决定。
阿甘涂实在想不通,就回面包车上坐着点了根烟。他是一个面包车司机,专门开川藏线。但乌鲁木齐并不在川藏线上,他只是回一趟家而已。他看见他老得可怜的父亲如同一具骸骨一样躺在床上。发觉了生命的脆弱,再加上不久之前差点被主的一道落雷打入地狱,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些形而上学的话题。
他的父亲颤颤巍巍地拍了拍床,示意他坐在床沿,又勾了勾手指让他靠近。他的父亲尽量从残破的口腔中挤出一行字:“阿姓是……怎么来的?”阿甘涂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父亲说:“阿列古拉勃尔谟……呵……呵……”一口气没吸上来,就此没了动静。阿甘涂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开了家,开上面包车前往川藏线。
7
阿甘涂在路上开着,风景没什么好看的,只有草,无边无际的草,还有山坡,偶尔有迷茫的牧民低着头把眼睛藏起来,一切都很安静,甚至透露出一种诡谲。后座的赵红旗还在骂骂咧咧,抱怨着身上自己一分钱也不剩了。
又是一天晚上,阿甘涂还在那个路边摊吃面。因为明天就要开走,所以今晚他特地没要高粱面,而是加了两块钱要了一碗白面,多要了两瓶啤酒,打算暂时和老家告个别。这时一个戴着貂皮帽、嘴上裹着围巾的男人捧着面碗,贼眉鼠眼地坐在他对面,不停地打量着周围,最终才放心地摘下围巾,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面。
阿甘涂没搭理他,继续吃着,但是对面的男人很快就吃完了。对面的男人忽然把脸凑过来,说,兄弟,我想换个地方待待,或者找个人少的地方旅游,你知道什么去处吗?阿甘涂一听来生意了,他就喜欢这种爱旅游的啥都不懂的文艺青年,可以赚点回扣。说,行啊,正好我开川藏线的,带你一程,一天两百。
对面的男人正是赵红旗,而精通骗术的赵红旗也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一天两百是一场骗局。但赵红旗没有选择,要是讲价说不定会把他气跑,这样赵红旗就真的走投无路了。于是赵红旗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问,好的师傅,贵姓?阿甘涂说,我姓科,写是写成那个阿,但是念科。
赵红旗顿时想起了这个古怪的姓氏,他总觉得在哪里遇见过一个姓阿的人,但却又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但不管是谁,说上几句奉承的话总没错,于是他说,阿这个姓很少见,爹得是达官贵人吧。
阿甘涂冷笑一声,说,是啊,他昨晚上刚死。
8
“我操你妈!”
赵红旗被阿甘涂的怒吼吵醒。面包车大概能坐七八个人,阿甘涂坐在左前方的驾驶位,赵红旗躲在右后方的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后备箱里去。即使是这样遥远的距离,阿甘图的怒吼也足够把赵红旗吵醒。
赵红旗呼噜两下脸,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暴雨,阿甘涂摔上车门不知道去哪了,他不想插手,毕竟自己已经是个逃犯了,再者说他也没那样的善心,大半夜的下着雨还要出去帮忙。他这么想着,摸摸身上没少什么东西,正准备再次入睡,阿甘涂又粗暴地把车门打开,对着赵红旗喊了一声,出来,搭把手。
赵红旗说干嘛,我不想出去淋雨,阿甘涂咳嗽了一声,说是很重要的事,车爆胎了,我一个人换不了轮胎。赵红旗又说那关我屁事,车的事你负责,我花那么多钱是为了抬车淋雨的?阿甘涂重重地锤了一下方向盘,大喊,你他妈赶紧给老子滚出来,不然现在就他妈把你丢出去喂狼。赵红旗被震住了,抱怨着往外爬。
外面雨雾大得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车灯打出两道昏黄的光,赵红旗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看去,好像有块大石头挡在路上,阿甘涂又不知道去哪了,但阿甘涂很快就出现了,重重地给了赵红旗一巴掌,赵红旗被扇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后脑勺嗡嗡地响。等赵红旗清醒了一点,突然发现自己脸上黏糊糊的,阿甘涂又突然恶狠狠地揪住赵红旗的领子,吐出的气和雨水几乎就要涌入赵红旗的鼻腔,阿甘涂说,看见那个躺在那的傻逼没有,他他妈是自己撞过来的,你现在脸上就是他的血,你要是敢报案,你也就会自愿撞到这辆狗日的面包车上,说完就又把赵红旗摔到地上。
赵红旗不是第一次被打成这样,甚至可以说他很有被打的经验,后脑勺都摔出茧了,于是赵红旗很快地跟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摸了摸脸上的血,很从容地把血擦掉,再把手放进雨里洗干净。阿甘涂在一旁正郁闷地踹着车门,回头一看赵红旗这么淡定,疑惑地瞪着赵红旗。
赵红旗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把那个倒霉蛋埋了,而不是在这撒气。
9
草原上的雨说停就停,而晚上说过去也就过去,所以赵红旗和阿甘涂基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埋人。
阿甘涂擦了擦汗,看着脚下的尸体,陷入一阵久远的沉默。现在变成了赵红旗疑惑地看着阿甘涂,他催促着,墨迹什么呢?你是还他妈要给他举办个葬礼吗?阿甘涂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像个稻草人一样伫立在土坑前一言不发。
阿甘涂想不通,主刚刚对他进行了一场未遂的谋杀,把他拉进坐立不安的信仰困境,马上又给他安排了一场已遂的谋杀,把他拉进哭笑不得的道德选择。他想不通主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祂的爱与和平完全通过威胁来实现,又或是通过摇骰子般随机的选择,那祂又与祂所唾弃的恶人有何区别?冷血、无情,就像旁边甚至还在嬉笑的赵红旗一样,一个人活生生地死了,赵红旗脸上还有他的血,他居然那么淡定地就开始想如何脱罪了?
阿甘涂从来不是一个恶人,或者说,他从未自愿变成一个恶人。他到现在都没太反应过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好像上一秒他还在车里昏昏欲睡,下一秒就站在这个刚挖的潮湿的大坑面前,这个坑仿佛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他并不知道脚下的尸体和他自己哪个更应该被埋进去。
阿甘涂的脑中不断回想着昨天夜晚车祸的事,同样也不断回想着自己的错误,如果当时清醒一点就好了,如果当时拐弯的时候按一下喇叭就好了,如果当时……赵红旗给了阿甘涂一巴掌,说,咱扯平了。
10
阿甘涂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记住的事情就是自己杀了人,赵红旗戏谑地笑着,把面碗推过来,阿甘涂看了一眼上面的辣椒,像极了昨天那具尸体血肉模糊的样子,转身就对着地上吐。赵红旗嘲讽地说,昨天打我那个牛逼样呢?
阿甘涂一路上没跟赵红旗说过一句话,但他对赵红旗的疑问却不断地盘旋在他的心头。阿甘涂开始后悔带上赵红旗,谁都不想自己的车后座时时刻刻坐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阿甘涂也后悔昨天慌张到威胁赵红旗,好像赵红旗不是他能够威胁的人物。现在赵红旗在他的眼里宛如一个狰狞的怪物,尽管赵红旗现在正平静地享用着面条。阿甘涂也吃不下饭,目光刻意地避开赵红旗,看天看地,但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把目光落回赵红旗身上,于是只好看着赵红旗。
赵红旗先开口了,说,我叫赵红旗,逃犯,和你一样。
阿甘涂听得抖了抖,尽管他猜到赵红旗不是什么好人,但听他亲自说出来时还是会感到震惊。而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成了一个逃犯,也就是说,自己和面前的赵红旗没什么区别了。
赵红旗又说,干嘛,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去自首?
阿甘涂试图辩解,我和你不一样,那是个意外,你是个杀人犯。
赵红旗无奈地笑了笑,你以为我遇见的就不是意外吗?
11
代达罗斯流浪已久,终于来到了克里特岛。
代达罗斯杀了自己的学生,尽管代达罗斯本不想这么做。代达罗斯似乎可以分为两部分讨论,一个是代达罗斯本身,另一个是代达罗斯的虚荣。代达罗斯本身热爱发明,喜欢雕刻、建筑。雅典的最高法院是他设计的,柱子上和门廊里的装饰是他亲手雕刻的,无数天使在忒弥斯身边盘旋,忒弥斯右手将宝剑笔直地插入地面,左手高高举起一个天平,面如死水。代达罗斯不知道这位法律之神正在思考什么,或许法律之神也正在被她手中的法律困扰,正如法律也是法律之神的一部分,代达罗斯被代达罗斯的虚荣困扰。如果忒弥斯的周围没有天使,就彰显不出忒弥斯的威严。所以如果代达罗斯的脚下没有一个比他更有天赋,但还未长大就被他亲手杀死的学生,就彰显不出代达罗斯的虚荣。
代达罗斯那天跪在地上,抬起头颅,盯着那尊他亲手雕刻的忒弥斯的雕像,他知道他要被自己所塑造的法律形象制裁了。但代达罗斯并不甘心,他觉得艺术有权超越法律,毕竟正是他所创造的艺术成为了雅典法院的象征,那么艺术也许可以成为脱罪的理由。当然有一个更直观的原因可以让他脱罪:现在锁住他的脚镣就是他发明的,他闭着眼睛也能把锁撬开。所以他和狱卒说,在明天被审判之前他想自己和忒弥斯独处一会。狱卒信以为真,又出于对这位艺术家的敬重,便守在广场门口,背对代达罗斯,让他自行赎罪。但很不巧,广场也是代达罗斯设计的,所以代达罗斯很从容地从一道暗门逃了出去。
代达罗斯逃到了克里特岛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地方,而是因为他好像除了克里特岛也无处可去。这已经是他知道离雅典最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最西头,再往昔去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代达罗斯并不清楚地球是圆的,代达罗斯眼里的地球是一个平底锅,他似乎已经来到了锅沿,他觉得大海是一道他永远无法逾越的一面大墙。他听说克里特岛曾有许多人离开港口,前往更西方的应许之地,但当然,要么就是在半路上遇见海难,要么就是到达了宛如天堂的应许之地流连忘返,最终定居,总之是没有人活着再度返回克里特岛。应许之地对于克里特岛的人民唯一的回应是一艘被海风吹回来的船的残骸,上面有一男一女的尸体,早已经干枯得只剩下骨头和一点皮肉。
12
代达罗斯在婚礼上想的不是他的新娘究竟有多么贤淑而美丽动人,他想的是那个被他杀死的学生,同样也是他的外甥,塔洛斯。
那天塔洛斯兴奋地找到代达罗斯,向代达罗斯展示他的发明:圆锯。他跟代达罗斯说,直的锯条需要拉来拉去,但如果锯片是圆的,只需要让它不停地转,就能省很多力气。代达罗斯惊叹于这个巧夺天工的发明,他把一片木头放上去,轻轻地摇动握把,木头就如红海一样,被摩西毫不费力地分开。但代达罗斯感受到了危机,他觉得塔洛斯如果这样下去,用不了十年,甚至五年,所创造的东西就能远远超越他。而代达罗斯被击溃的不只是对前途的期望,更多的是他内心的骄傲,他不允许这个世界上有比他更聪明的人存在。
多年后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伊卡洛斯长大,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好像自己用毕生心血所创造的美丽世界,就是用来给下一代摧毁的。伊卡洛斯提出了许多他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伊卡洛斯质问自己是如何出生的,世界是如何形成的,以及诸多代达罗斯闻所未闻的思想。他在海边洗澡,看着自己满头的黑发褪色,嘴上的胡须如同积雪般雪白,又想起那些仍遗留在雅典的发明与图纸,他觉得青春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抛弃在了那个遥远的地方。但他或许不应该仅仅为了让自己的青春苟延残喘,就去杀死另一个人含苞待放的青春,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外甥。
但青春仍然有另一个特点,便是永无止境的仇恨。代达罗斯不想再回想起那个晚上,他举起锋利的圆锯朝着塔洛斯的头颅上砸去,这个恐怖而无聊的动作如此持续了一个晚上,直到塔洛斯的头颅被砸成一滩肉泥。
13
代达罗斯今晚梦见的不再是达摩克里斯之剑悬浮在他的头顶,而是圆锯悬浮在他的头顶。尽管这两者都会让他有相同的结局,就是头颅被砸成一滩肉泥,但他还是从中感受到了细微的区别:剑是直的,圆锯是圆的。
第一个发现地球是圆的人不是毕达哥拉斯,而是代达罗斯。代达罗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克里特岛上的诸多关于应许之地的传说,似乎说的就是雅典。尤其是那天他在市井上听见的文段:“忒弥斯高高地站在所有建筑的中央,俯瞰着她脚下的众生,周围的天使们则是她的爱子,向人间传达着和平与爱。”这说的不就是自己那个被放在广场中央的忒弥斯雕像吗?他以为自己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实际上只是来到了世界的开始。代达罗斯不再认为海是一面墙,而是一道宽阔到没有任何障碍的路。他决定将伊卡洛斯送回雅典,至于自己他没有想好,关于老婆他更没有想好,但结果我们已经知道,关于伊卡洛斯的油画上没有他老婆的身影。
代达罗斯一年又一年地收集着鸟的羽毛,重复地干着无聊的事情,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把鸟的头颅砸成肉泥,然后将每一根羽毛拔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残忍的行径,因为他知道赎罪并无用处,他仍然会每晚梦见达摩克里斯之剑或者什么别的奇怪的玩意悬浮在他的头顶,他余生仅存的意义就是像罪犯一样活着,即使他也为克里特岛雕刻了许多艺术品。
到了伊卡洛斯的十八岁,代达罗斯终于将羽毛收集整齐。他小心翼翼地把短羽毛拼接成长羽毛,那种合适的长度很难不让人相信这种羽毛就是人类身上长出的。他把羽毛用麻绳连接起来,轻轻地在伊卡洛斯的身上涂上一层蜡把羽毛沾牢。伊卡洛斯很疑惑,虽然他并不质疑父亲可以让他飞起来,但他还是好奇地问父亲,我们是要飞去哪?代达罗斯说,应许之地。
伊卡洛斯又问,我想要的一切真的都会有吗?代达罗斯没有回答,至少他想要的一切曾经存在于那个地方。
14
伊卡洛斯与父亲在岸边与母亲告别。伊卡洛斯仍然觉得这是一次普通的出行,就像是父亲带他去树林里砍柴或者捉鸟一样。父亲和他说,不要飞太低,也不要飞太高,伊卡洛斯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如果自己能飞,为什么还要在意高低?但他看见父亲的表情严肃,便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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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涂加完油问赵红旗,还有钱吗,赵红旗说,没了,能开多远就开多远吧。阿甘涂又问,往哪开?赵红旗说,西。阿甘涂说,好。
赵红旗表面上没有说太多话,但实际上他想说很多话,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少。赵红旗已经不再关注他的前半生是否生活在幻觉中,那是过去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更需要考虑去哪里才能开启他的后半生。有人烟的地方他肯定是待不住了,稍微有个热心肠一点的热心市民把他举报了,他就可以在监狱里开启他的后半生了。
赵红旗在摇摇晃晃的面包车上想了许多事。他其实自己都有点不信自己说出来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一片凌乱的光芒中出生了,而他从前从未怀疑过这些。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做出的事情是否是正常的,而他之前一直认为是这样的。他的父亲就以各种方式去占便宜,尽管父亲没什么时间去管他,但他从此树立了对这个世界的印象:这个世界就是用来剽窃的。
赵红旗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动摇,仅仅是看见了一个名字奇怪的,撞死人只会把恐惧转化为愤怒的懦夫?但是否阿甘涂的行为才应该是人的常态?赵红旗很久没有和人聊起钱或者是传销以外的话题,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想起这些是什么时候,虽然他一直在嘲笑阿甘涂,但他实际上也在嘲笑自己的麻木,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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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涂想起一些很遥远的事情,好像是关于一只逃走的羊。
有一次阿甘涂在一个小坡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羊群把他身边的草吃得一干二净,却还恬不知耻地咩咩叫唤着,找寻另一片草地。阿甘涂数了数,好像少了一只,希望父亲没有发现。但父亲数数一向很准,他能精准的数出“阿列古拉勃尔谟斯吾勃阿列坎素奈斯里卡素夫”有二十个字,当然也能数出少了一只羊。父亲问阿甘涂那只羊去哪了,阿甘涂撒谎说被狼吃了,父亲说放屁,现在这年头哪有狼,拽住阿甘涂就是一顿打。
阿甘涂被打得很不是滋味,虽然知道是自己错了,但还是有点不甘心。第二天他又回到那个他睡着的草坡附近,试图找寻那只逃走的羊的踪迹,但一无所获。
阿甘涂记不起具体是哪个晚上了,他不记得他找了这只羊多少个晚上,但有一天晚上他出去散步,在月光下看见了羊的蹄印。他凑上去摸了摸,闻了闻,泥土散发着潮湿的腥味,时不时混着点羊毛的膻味,蹄印往西边去,他就往西边走。
阿甘涂不知道走了多久,看见月亮被嵌在地平线上,月亮中站着一只羊。他不知道那只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好像从小以来他就会不停地碰见这类怪事。但总之,阿甘涂能感知到那只羊在看他,于是他也就一只看着那只羊。他总觉得那只羊想和他说点什么,但是羊不会说话。他不知道西边和现在他开车所去的西边有什么巧合,但他好像总是离西边只有一步之遥。他已经在川藏线上兜转过无数回,却永远在羊八井停下脚步,再也不敢往西一步。
阿甘涂不敢多想了,专心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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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车上的面包差不多吃完了,水也差不多喝完了,烟倒是还有很多。
赵红旗和阿甘涂已经不记得在这辆车上坐了几天了,至少他们知道离那具无名的尸体已经很远,离他们的家乡更远。赵红旗和阿甘涂这几天没说过多余的话,甚至眼神也没有过度的交流,而一路上除了偶尔从路边跑过的动物,也没有别的活物。这样长久的寂静让两个人都有些无聊,所以阿甘涂把车停下来,跟赵红旗说,歇会,赵红旗说,噢。
赵红旗问阿甘涂,你为什么这么心甘情愿地往西开?阿甘涂说,因为我也没地方可去。赵红旗问,你不是有家吗?阿甘涂说,我爹死了,我也没媳妇,只有个空房子。赵红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关心阿甘涂,可能因为路上实在是太无聊了。
阿甘涂问,你又为什么往西走。赵红旗说,我他妈不往西跑回去等着被逮吗?阿甘涂说,西边什么也没有,再往西走只会越来越高,越来越荒。赵红旗说,我不想停,我已经跑习惯了。阿甘涂说,吃的喝的都没了。赵红旗没说话。
一阵风吹过来,又吹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18
赵红旗说,我骗过你,保健品那次,电话那头是我。阿甘涂说,骗了就骗了吧,至少你陪我说了会话。赵红旗说,你还有的活,那就是个意外。阿甘涂说,或许是吧,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
赵红旗说,我骗过很多人,有时候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但我听说世界的最西头有个很漂亮的地方,说那的麦子都是五颜六色的,好像要跨过一座雪山,我想去那。阿甘涂说,我已经去过很西很西的地方,羊八井,西边确实有座雪山,我再没往西走了。赵红旗说,你累了我就来开车。
阿甘涂说,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根本不像个逃犯吗?赵红旗说,你也不像是个刚撞死人的司机。阿甘涂说,那我像什么?赵红旗想了想,说,像个没撞死人的司机。阿甘涂笑了,说,不都他妈是司机吗,你打比方的时候能不能拿出你吹逼的水准。赵红旗也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19
赵红旗的确已经分不太清自己活在幻觉里还是现实里了,他不记得他和阿甘涂有没有说过这些话,至少有一瞬间他是想和阿甘涂好好聊聊天的,讲讲他自己的故事。
赵红旗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但好像又没有故事可讲。赵红旗这辈子不断地在记住一些碎片化的瞬间,但从未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凡是故事都要有起因经过结果,但赵红旗不太记得大部分故事的前因后果,只记得经过。很多事情赵红旗不明不白地就被卷了进去,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去干传销了,至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就在那间屋子里了。
赵红旗想着那天晚上阿甘涂撞死人的事情,好像有起因和结果,又好像没有。这件事情怎么说也说不通,好像是编造出来的一样。荒郊野岭里,大半夜下着大雨,突然有一个神秘人就钻出来,彭一声被撞死了。赵红旗很想对这件事评论一番,却又无从下手,这件事太不像真的了,但是它他妈就是发生了,还很让人头疼。
20
伊卡洛斯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了。
伊卡洛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被束缚住了,生活很幸福,他有一个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爱他的母亲。每天早上起来能看见日出,晚上能看见日落,每天都有吃的喝的,市井上还时不时有很多好玩的事,给父母干活干累了就可以躺在树荫下休息,好像没什么好抱怨的,但他就是觉得这个世界在与他为敌。
伊卡洛斯看着父亲每天日复一日地捉鸟,母亲日复一日地挤奶,好像他们并没有怀抱着什么特别的危机感。伊卡洛斯开始恐慌,他觉得周围的一切突然显得虚假,难道这样重复而无聊的生活不可怕吗?他周遭的每个人都展露着幸福的微笑,也就是在告诉他:不可怕。伊卡洛斯突然很想逃离这一切。
有一天晚上父亲把他叫过来,给他讲了一个故事。父亲说,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不要让他随意戏水,哪怕只是在海滩上。父亲讲,从前有两个生活在克里特岛的小孩,他们觉得这个三面环海的岛是个可悲的存在,从高空看,海的形状就像是一只大手,死死地钳住了克里特岛。这两个小孩后来长大了,他们向岛民宣布,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应许之地,那里是神明居住的地方,岛民都是由神明创造的。而神明看见如今的克里特岛被国王统治,悲愤交加,便召唤除了国王外的所有人民跨越大海前往应许之地。当街的卫兵抓到了其中一个人,这个人后来被砍头了,大家都认为他是个骗子,要挟了另一个人。但另一个人自己坐上了小船,无惧艰难,跨越了大海,来到了应许之地。
父亲的讲述到这停住了。伊卡洛斯感到兴奋,这正是他想要的故事,他着急地问父亲应许之地是什么模样。但父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始终没有再往下说。在伊卡洛斯的心里,那个应许之地是丰饶美丽的,而在代达罗斯的心里,那个应许之地和其它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加糟糕而已。但代达罗斯想着,或许当儿子去到那里,那里就是丰饶美丽的,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伊卡洛斯身上,即使代达罗斯一开始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只是想让伊卡洛斯远离大海,但这个世界除了大海和陆地,还有天空。
21
赵红旗一觉醒来,看见车子正在往镇上走,他这次没着急摸身上有没有东西丢了,只是继续半梦半醒地看着窗外。
阿甘涂又是重重地摔上了车门,不知道出去干嘛了。赵红旗被吓得一激灵,默念了一声操,随即又缓缓睡去。
赵红旗梦见了很多很多事情,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在睡着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过去做过的事情。他从那只鹿角开始想起,想到第一次进城里被骗,攥着手里最后十块钱在街上一边哭着一边走;想到后来卖保健品骗了一个老人,他把保健品送上他们家门口,老人的孩子跪在地上哭着给他道谢,还叫他神医,赵红旗心情复杂地拿走了他手里的钱;想到一开始进传销组织也是被骗进去,天天提心吊胆地上着大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这些事情他都可以经过一层杜撰再和别人说,他可以说他和几名歹徒厮杀过后逃出黑帮,整顿几日后单枪匹马杀回去,以一敌百,最后拿着一把廓尔喀弯刀抵住头目的脖子,让他把所有的钱交出来。但赵红旗突然开始厌倦这些故事,他突然想把自己本来的故事说给阿甘涂听,好像阿甘涂是第一个愿意听这些故事的人。
赵红旗第二次醒来与第一次隔了不到十分钟,他看见面包车外围着一圈警察和看热闹的路人。一个警察正在敲着他靠着的玻璃窗,嘴里不断地呵斥着什么,赵红旗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那个警察口腔里的智齿。不光是这一面窗户,所有的车窗外面都被人脸填满,面包车像一口透明的棺材。赵红旗听不太清他们在喊什么,他不知道是因为面包车隔音太好还是因为自己已经失聪,他只是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像一个被放在水箱里观看的动物,观众也不需要知道他被放在水箱内的起因和结果,观众需要看他在水箱内挣扎的过程。
赵红旗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但这与他即将被捕无关,更与阿甘涂的背叛无关。实际上他不认为阿甘涂背叛了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赵红旗只是有些失落,他知道这就是结局了,出去喊一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定还能赚点喝彩。他看了看周围,看着像个大城市,不知道阿甘涂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掉了个头。他很想问问阿甘涂这里是哪,但是阿甘涂早已经消失在那些蠕动的人脸中,不过问了也没用,至少这里不是应许之地。他突然觉得这一刻他格外的老,老得有了一些情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扑腾了一下,但不久就熄灭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于是他平静地走出面包车。
22
伊卡洛斯跟随着父亲飞翔在空中。伊卡洛斯实际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起来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飞起来的,当他有能力思考时,他就已经处在了半空中。对于伊卡洛斯来说,起因和结果就是起点和终点,但是海上的雾很重,他早已看不见海岸的模样,更不知道应许之地在哪,他只知道要往西飞。
他的父亲在前面飞着,好像在喊什么,但是他没听清。他看着父亲的后背和手臂平整地铺开,挂着鲜艳的羽毛,在云雾中穿梭,光影在上面不断流动着。伊卡洛斯再往下方看去,那是一片一贫如洗的海面,每个角落都保持着同样的湛蓝。潮湿的海风从他下方掠过,而上方却又能感受到阳光的炽热。伊卡洛斯有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不能飞得太高,不能飞得太低,这让伊卡洛斯再一次感觉到了束缚。
伊卡洛斯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云海里。伊卡洛斯僵硬地挥动着手臂,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片远处的云,生怕自己的高度发生变化。伊卡洛斯觉得这是最漫长的时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远处旋转,有什么东西在下方翕动,又有什么东西在身后作祟,但他始终不敢把头偏过去看上一眼。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伊卡洛斯开始烦躁,他觉得飞行是一场谎言,自己像是在一个很大的盒子里,天空、云朵、海洋美得像一副油画,但它们只是油画,没有丝毫变动。
于是伊卡洛斯闭上眼睛,不再想这些他永远都想不清楚的事情。他只想按照自己的规则飞翔,他想打破一切既有的规则,即使他们以某种形式正在合理的存在。这一刻伊卡洛斯是自由的,在他闭上眼时,他反而看见了一切。他看见了应许之地的模样,人们在大地上欢歌笑语,各自举着他们今年的收成,唱着赞美神明的语句。神明在头顶微笑,张开大手,撒下谷粒,下起一场怡人而丰饶的小雨,吹来一阵让人面带笑容的微风,充满各种鲜艳的花香,让人能闻到世界上所有沁人心脾的美好。伊卡洛斯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虽然他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逗留太久。他朝着头顶的神明飞去,他想飞入母神的身体,进入亘古不变的温床,让所有的一切消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温暖。他的确感觉到越来越温暖了,他不断地振动双臂,似乎有天使扶着他的臂膀一般,他觉得背上出了很多的汗,那也是幸福的汗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用再振动了,天堂的一切都在自由地飘荡,竖琴和管风琴鸣奏出整齐的和弦,每个人的背后都长着洁白的翅膀,头上带着金色的花环,四面八方射来柔和的白光,无数道暖流在他的身体内汇聚着,他的身体似乎要烧着,烧成透明的玻璃,但他却格外幸福。
代达罗斯的眼中没有应许之地,他知道那不是应许之地,至少不是他的。他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风向和天气上,他只希望把儿子送去天堂,即使那个天堂对于他来说并不美好。当他再一次回头时,伊卡洛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空中。他开始慌乱地寻找,身体因失去了平衡在空中摇摆。他开始以一种不均匀的方式下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重新找到了平衡,而此时他已经接近海面,他已经来不及考虑海水是否会打湿羽毛,让他继续下坠,他只是在海面上继续寻找着儿子的身影。他不知道找了多久,直到海水沾湿他的每一片羽毛,泪水同样打湿了他的每一处毛孔,他已经沉重地无法再次起飞,一头倒向一片荒芜的陆地。
代达罗斯趴在陆地上哭泣着,他的上颚和下颚已经快要被撕裂,眼睛翻得几乎看不到一点黑,虚弱地难以再发出一声哀嚎,只能断断续续的“阿”声。
阿甘涂在故事书的这一页咳嗽了一声,对女儿特地强调,这个字作姓的时候念“科”。
23
当代达罗斯再度抬起头时,他看见伊卡洛斯被无数道白光笼罩,身上的羽毛已经消失不见。伊卡洛斯漂浮许久,丝毫看不见下坠的迹象,代达罗斯兴奋地狂吼着,伊卡洛斯还活着,不知道是受了哪位神明的庇佑。即使伊卡洛斯离代达罗斯很远,代达罗斯还是能认出儿子的轮廓,哪怕小到只有一个白点。
但伊卡洛斯摇了摇头,他拒绝了所有的恩惠,那些白光缓慢地消失着,直到天色彻底变暗,露出它本来该有的模样。惊雷不断地在四处闪烁,发出骇人的轰鸣,似乎要杀死周围的一切活物,豆大的雨滴疯狂地坠落,似乎它在坠落的过程中不断膨胀,代达罗斯似乎要被每一滴雨滴浸没,正如同他内心的绝望。海面由狂风卷起一阵阵巨浪,比雅典的重装方阵的声势还要浩大,高度似乎要比一百个强壮的士兵还要高。伊卡洛斯便在这样的世界中快速下坠,快到代达罗斯甚至来不及眨一下他干枯的双眼。伊卡洛斯永远地消失在了这篇深渊里,无论代达罗斯如何捶胸顿足,对着躁动不安的世界用最恶毒的词语咒骂,攻击他周围所见的一切活物和死物,他也救不回死去的儿子。
在代达罗斯无边无际的绝望里,伊卡洛斯在黑暗的海面上醒来。他的周围是塞壬诡谲的歌声,身下是深不见底的大海,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一根鲜艳的羽毛,只有他最真实的面孔以及最疲惫的肉身。海洋似乎要剥夺他身上的一切水分,让他口干舌燥而死,而威胁他的不止是海洋,还有长着嘴巴歌唱的塞壬,那阴冷而婉转的歌声似乎是在庆祝鲜美的猎物即将落入口中。
伊卡洛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放弃一切恩惠,好像有一道自卑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底,他认为他不配接受应许之地给予他唾手可得的美好,以至于他宁愿活在自我创造的幻境里。他在海面上躺了许久,直到风暴散去,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让他自己都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伊卡洛斯被洋流带到一片遥远的雪山脚下。他不知道天堂在哪,也不知道地狱在哪,他想,也许这个雪山的背面就是天堂,那是他该去的天堂。他的天堂不应该是如同应许之地一般充满爱意,而只是单纯的充满平静,甚至是荒芜和空虚。他不需要安慰,他只需要麻木地爬上雪山,或许他会在半路变成一具无名的尸体,毕竟所有人都以为伊卡洛斯死在了海面或海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伊卡洛斯在雪山上。或许就和那个被洋流吹回克里特岛的小船上的尸体一样,或许一对老夫妇在岸边痛苦着,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他们的孩子。或许代达罗斯也在某一具尸体面前嚎啕大哭,但伊卡洛斯已经厌倦于关注这些。
伊卡洛斯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但至少他知道在爬雪山的时候很无聊,还很累。所以他只好在爬雪山的时候编点故事给自己听。
24
阿甘涂看不下去了,他记得之前给女儿读过希腊神话,上面不是这么写的,伊卡洛斯应该死了,后面应该是别的故事,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盗版书。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给女儿念这些故事,但起码要比他父亲一直在讲“阿”姓的故事好。
阿甘涂开启了车,几个小时后在羊八井的琼姆岗嘎雪山停下了车,让旅游团下去拍照,两个小时后去下一站。阿甘涂的妻子问他,不是一个小时吗?阿甘涂说,我有点别的事,你带孩子去玩吧,噢,对了,换本别的书,这本书他妈的有问题。
阿甘涂躲开女儿,在车后面点了跟烟,打开后备箱,拿出一面崭新的红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好像就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于是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来到了雪山脚下,找了一条应该是被人踩过的小路,慢慢地往山上走。
琼姆岗嘎雪山很高,于是愁云永远笼罩她的面容,积雪永远雪白。阿甘涂听见了许多风声,好像是某种独特的语言,阿甘涂听不懂,但他还是继续往上走着。他看到远处有一个缺口,决定在那里停下脚步。
他爬上了缺口,顿时一阵迅猛的气流袭来,却还是难以冲散缺口后方的大雾。阿甘涂看了一下指南针,对着西边牢牢地插入那面红旗。他看见阳光碎落在远处的山坡上,山坡表面的积雪被略微灼伤,裸露的岩石仍然是一副铁青的面孔。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形式的失望,即使琼姆岗嘎雪山的背后不是所谓的应许之地,而是一片大雾。他还记得女儿听完伊卡洛斯的故事后哭了,女儿不像是听懂了故事,但或许她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哭出来了。但阿甘涂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更不觉得应许之地的消失与背叛是一个悲惨的事件。也许是因为他感受过更离奇的故事,但最有可能的是他清楚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两个人比他要悲惨:一个有名字的人在面包车里被带出来后被装进另一辆没有名字的面包车里,另一个人在有名字的坟墓中挣扎过后被埋入了另一个没有名字的坟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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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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