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早来秋~
无数山2024秋季刊

(停!)

你踩到小松鼠的松果了。

记忆的颜色

Plasura

编者按:

这篇小说巧妙地运用了第一、第二、第三人称的转换,第一人称消融在背景的叙述中,始终牵引着整段对话的进行。故事在意识流的手法中穿梭,话题不断跳跃,仿佛蜻蜓点水般掠过,似乎是一场思想实验或游戏。在阅读中,我们不禁发现,叙述者的身份悄然转变——不仅讲述了第一人称的经历,还揭示了第二人称的身份。正如在打电脑剧情游戏般,随着一步步的推进,读者逐渐还原出更大的图景。

小说不仅在字里行间中展现了思想的变化,还通过细腻的描写捕捉到角色的动作与情绪,时间的脚步声也隐隐可闻。这场对话不仅是故事中两人的交流,更像是一场与读者的互动游戏,仿佛在等待屏幕前的你做出回应。

故事的结尾以两人的分别作为节点:“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其他的故事了,你可以走了……我们就在这里各自分手。”这仿佛引领读者走向了最大的谜题——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到底是谁?在这神秘的身份背后,是否暗示着一枚硬币的两面?抑或是一个人在自己的记忆与欲望中徘徊纠缠?当你转头再细想短篇的名字与作者的引言时,这个谜题愈发令人遐想连篇,回味无穷。

你能过来一下吗?

是的,我在叫你,手推车里放着一台促销电视机的男孩。你好吗?你看上去挺年轻。你多大了?像你这样年纪看电视的人很少见,或许你是买给别人的?不……我不要给你推销汽车保险,我手里没有宗教宣传册,我也不是你们说的fun……对,fundraising(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下流但让人兴奋的东西,毕竟fun与fund只差了一个字母,管他呢)。

喏,你看,两只手摊开了,什么也没有。

我以前应该见过你,你好像开着一辆灰色的丰田车……就是那辆。我喜欢你按一下什么东西,车海里的某一处车灯就闪烁一下,像密林里的动物相互回应。

我只想你捎我一段路,仅此而已。我没有车,没有信用卡,不会说英语,计程车司机把我丢在这里。广袤的阴天下,外国人来来往往(我知道你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在说,“你才是外国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问我去哪儿?那个地方我不太能说清楚,因为我不会说英语,你一边开车,我从地图上指给你看。我来帮你把这台电视机搬进去。钱我也是有的,我可以付你钱。当然了,美元。“除了美元,世界上所有的货币都是代金券”,这箴言我也知道,哈哈。

我是开玩笑的。别惊讶,别害怕。

……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了,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当成疯子呢。这是辆很好的车,我很久没有闻到新车的气味了,让人头晕,但是欣喜的头晕。花了不少钱吧?

看你那得意的眼神,一定是了。你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从你嘴角的纹路可以看出。我在大都会博物馆看见亚西比德雕塑,破败的嘴角挂着相似的细密纹路。你应该经常露出思索的隐秘笑容,当你觉得能从某人身上得到乐趣时,就立刻允许对方接近。

是的,先从那条小路离开停车场……然后右拐,因为咱们只能右拐。

你问我为什么偏偏叫住你?没错,我原本可以叫住别的与你有相似面孔的人。你庄重的步伐和不时抬头望望太阳的姿态,却让我想起旧照片中乡绅们走过蜂蝶飞舞的花丛前的偶一停留。现在没有人使用这种美丽陈旧的步伐,也很少人见过那些照片:它们都成了被遗弃的虎鲸,黑白两色,在浅蓝光芒的波纹中远去……或许没有,因为它们在你的身上复活了,并且以隐秘的震颤触及我。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你是一个外国人,还是已经不是了?

O类签证。你一定是一个艺术家。我是说真正的那类艺术家,不是人人都能在名片上自封的,你身上有股孩子气。你从哪里来呢?

我应该真的见过你。不是为了故作亲昵,但你记得天文台山脚下的烈士陵园吗?是的,有年轻的家庭在附近泛舟湖上。而你们,你和一个瘦高的男人和戴太阳帽的女人找到一处青草萋萋的角落,看着燃烧的纸花,沉默如同祈祷。我想,你们在祭奠士兵中的其中一个吧?他们像日本电影里(好像是《梦》的某一章吧)在冷月光泽下向行人洞开的隧道一样,渴望着烧纸中升起的硝烟气息,好在午夜无人的青色稻田里继续列队行走下去……

别道歉,我确实扯远了。有时我需要你打断我。车窗外流逝的景色让我陷入另一处时空,但在那里你作为虚构角色并未缺席,我亦以旁白者的角度在场。也就是说,完全像我们现在这样——你驾驶着飞驰的媒介向前,我在你身侧滔滔不绝,没有分毫差异。我看见草丛里的雪堆融化成水潭,在光的折射下像是天空关于自己的记忆向大地掉落的碎片。

后来我来到你们停留过的角落,发现你们祭奠的姓名不属于陵园中的任何一个。你问我它是什么,那音节仅仅停留在我脑中呼之欲出的一刹那,但那时候我是记得的,而且清晰地看见夏季风树摇曳中的墓地像是对游客开放的古老城邦,用玻璃展柜把历代堆砌的砖面一层层剥开、封锁,那姓名就被压在白垩纪不可追溯的时日之下。

每当我要使自己陷入回忆,我一定要运动起来。我的意思是身体上的高速移动,于是我开始看着灰褐色的旧建筑和枯树在飞驰的窗畔连成细线。我知道那是你从孩提时代居住的城市,但它无可避免地过时了。我想这不会冒犯到你——即使你盯着前路,装作听不见我的话——否则你为何离开?

总而言之,那城市过时了,但它在建筑时也没有长久保存的意图,因此一切都像是纯粹为了功能,和一句简明扼要的明亮口号而存在。居民楼更像是监狱格子,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暗淡了,它也曾放射出人们心中现代的光怪陆离。或许我们期待的未来只是一场迷乱的幻觉,用来抵挡当下的灰败。剩下的游乐园夸张,膨大,静默。它依旧有着煽动人心的年轻独裁者的性格,却以破败的形式呈现,仿佛它一开始便是以舞台布景的风格建造。它在雾中永葆青春,也从未健康。

“每个女人都崇拜一个法西斯。” 有位诗人这样说。我想,“每个男人都会爱上一位独裁者。“

我们可以离开这条高速公路了,就在下一个出口左转吧。怎么样,你同意我说的吗?你感觉怎么样?你的脸色不好,你要找地方停下来歇歇吗?

咱们还是停下来歇歇吧。就在前面,那片乱鸦飞起的田野的旁边。

舒展舒展身体,像我这样,你需要冬天阳光普照的寒冷空气。人们正在烧麦秸,燃烧的大麦香气是人人可以飨用的祭祀,呼吸这样的气味,你会发现自己变得像光秃的白色桦树枝一样脆弱,纯洁,聪慧。

来吧,下来透透气。

你不必用看似自然的方式躲避我的手臂。我关照你,因为你是今天下午唯一一个同我说话的人,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情欲的企图,虽然我提过亚西比德。我或许留给过你懦弱无能的印象,但我是个有人情味儿的人,我想你也是如此,否则我不会同你驶过一段路程。

好了,作为驾驶者,你早就失去左顾右盼的权利。唯一可做的只有盯着前路,对视透视线交汇成一只无可抵达的眼,车停下了就像一场暗无天日的时间旅行的终结,从无穷的速度中重新蜕茧。现在看看你的身侧,从自己的痛苦中转移注意力能让你好受些,听听耳畔自行车轮压过一块石子的颠簸声,看看我们已经身处何时何地。此时此刻的人们像睡梦中的蒙古骑兵一样飞驰向前,摆出被身体记忆的姿势——向前微倾的坐姿,蹬起双腿,然后联想起高洁的劳动与劳动时穿的青色衣服,毫无杂质与狡黠的脸。

你说什么?你的声音被漫天回荡的自行车铃声盖过了。

不,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难道你看到有回程的路线?

上路吧。你应许过捎我一段路,那个地方我不太能说清楚。不,它不在地图上。还要我说多少遍?你要做的只是坐进驾驶座,然后打火上路。

……

抱歉,你跟我说过,你是一位艺术家?

什么样的艺术?

钢琴。我喜欢钢琴……肖邦,德彪西……噢,其实我是想说,我犯了人们容易犯的错误,我不该用粗鲁的语气命令一位艺术家。你肯原谅我吗?

你不再说话了。没关系,我完全理解。

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回我站在窗下,听到叮叮咚咚的羽键钢琴声,似乎还有绿莹莹的桌面足球台。俯下身去看那些被横杆串起小小的足球运动员的青年有着与你相似的思索神情——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乐意盯着你的脸,每一次你的苦恼显露在嘴角,每一个神情倏然变化的瞬间,让我闻到那划痕斑驳的球场的油漆味儿,随着金属杆旋转而摇摆的每一个塑料球员都用劣质的彩绘画着高加索人种的金发碧眼,一颗丹朱色圆珠在他们脚下蹦跳、飞跃。

最初的故事由音乐,浪游者,和跋山涉水带来,如同大通货物向大城中身穿丝绸的人们贩卖。他们与世界的联系在于优渥生活带来的虚荣心,认为自己对万物负有知晓与教化的责任,也认为大城的石头墙仿佛夜光杯任文明的琼浆在其中翻腾,清冽纯净。然而年轻女子的脚趾在绣着野雉尾羽的缎面鞋子里弓起;少年拽剑而行,于英雄史诗中耽溺——发疯的王子挥舞旗帜驶入瘴风雾海之地,深红的血从波动的书页中滴落,热带雨林狂野静默的气质渗透入文明的免疫系统。于是语言发展出事物之间互为象征的联系,一束火苗的明灭同一段朝代的兴衰一样飘渺。

关于注视着桌上足球的青年的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却不是像梦的解析般让一切光怪陆离的意像臣服于人类心理的主体。在这个故事里,你也是语言之网中的另一个象征,有时高楼林立的人造景观也可以与热带雨林互为镜像。

故事就从你鼻尖下的暴风雨坠入唇边的港湾开始。

还是咱们熟知那座城市,它已从你所知道的灰败中返老还童。新兴建的火车站、总督府、水师饭店简朴纯洁,仿佛中世纪的田园建筑,鹅黄的山墙与红色的牛舌瓦之间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连有着平顶的贫民区矮房也像被洒扫荡涤过,仿佛一切打点完毕,只等待着一位圣人从天堂堕落到人们中央。

那青年回来了。火车掀起的烟尘散去,他的面容像一张白纸般平和。

他来自一个大家庭,他们除了自己的欢乐与悲伤不在乎别的任何事物,也因此在富有人情味儿的温暖举止的底下是慵懒,短视,懦弱和彻骨的冷酷。

这是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他们是彩绘屏风上的人物,无法体验美,因为他们生活在颓靡的美之中。他们是美本身。而你是真正的艺术家,我看得出你远离人群(不是出于厌恶,而是为了更好地看见他们的美),过着简朴的生活,像毕达哥拉斯推崇的,身穿白袍,拒绝食用一切有灵魂的食物。真正的艺术家就像造物主——造物主的许诺应验之前,总是留给人们亘古的沉默。

你在别的地方定居过吗?那些人比苍蝇多的大城市一定把你吓坏了。

青年穿过潮闷空气中蒸腾的市声,回到乡下的家里。家中最幼小的男孩为他脱下磨掉了底的旅鞋,他母亲的妹妹从观音竹下提起明灯,照亮山楂花瓣飘拂的春夜。他走过回廊,木板地上铺着迷宫样花纹的毛毯,在石阶上坐下。当初带给他的一只檀木盒子还是被他捧在手上,里面的食物已经吃完了。花园里的沉水香气使他陷入沉思。

噢,前面没有路了,让我们下车步行吧。

怎么,你要走了?

我知道你要向我抱怨什么,无非是我说的每一个片段都只是一个故事的开端,而故事里的每一个人最终都陷入对己身之外时空的思绪,于是回想无休无止,故事永远不会结束。你不满地说,这是三流小说家偷懒的把戏。

噢,你呀你……

你是一个诚实的音乐家。对你来说,一部交响曲总是遵循乐章的起承转合,主题变奏,最后是将一切激情编织进精密的乐理——超新星般包罗万象的终章。你像那些企图用科学与逻辑编织一张巨网覆盖在自然之上,为其定位的人一样。那张网的理性之美不得不令人赞叹,你却无法不去忽视网的边缘。一个终日企图照亮黑暗的人,无可避免地会走入黑暗之中。

但别忘了,那黑暗不是不美丽。

对你的头脑有害的不是咱们一路上收集的一闪即灭、混沌无常的片段,“真正的地狱是不知自己身处地狱之中”。别为了自己的生活被撕开一道口子而表现得好像受到伤害,有时光亮的造访需要损害与裂纹。

现在你的脸色红润,你看起来好多了,比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还好。你像一个阅尽千帆的水手一样沉静谦和。

我向你承诺,你回想起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气味与声音都不会白白从你的感官中流过。烟火的味道于你有好处,你有没有闻到烈士陵园里烧纸的气息?那气息对我来说已经近在鼻尖。那时候你的神情一片木然,那仪式仅仅是每个宇宙周期末尾的寂灭,一次次命定的,机械性的重复,如今我从你的脸色看来,你的身体开始理解(而不是使用不假思索的惯性)烧纸的动作,并将它与其他情感与颜色像植物的块茎一般彼此联系。你要知道,一切都是身体的——思想需要媒介,幽魂渴望附体。

你变得顺从,我能感觉到你的手臂渐渐放松。这就对了,这样咱们才能继续。来吧,让咱们像互相信任的老友,手挽手,在树林里散步。

青年衣衫中流过的夜气同拂过你额角的晚风一样冰冷,青涩的松针味儿若隐若现,融融灯光仿佛油渍浸透了包裹四脚灯笼的日本纸,彩凤在灯笼的尖顶上向天而唳。他对这一切像这个大家庭的生活一样一成不变的古老事物感到盲目,因为他从中看到的是另一些东西。人们在湖畔焚烧香草,为了迎接带来丰收的春雷,他却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在地平线之外隆隆作响。货郎带来由雁皮与三桠制成的日本纸,他的长姐珍爱它们的光洁雅致,与尾羽纤细的金雀相配。然而这让他想起令人迷失方向的城市——纸张被叠成信封的样子投入邮箱,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终日为了这些身长羽翼的思绪奔波。

他的确在其中迷路了。

每天傍晚,烟尘在火红光照的港湾沉降,笑声与各色游人交织,夕阳将金水泼向绿色的有轨电车与斜飞的房檐上。清脆的三角铁敲响了第三下,年轻的男女们立即从电影院涌向大街,他们三两围聚,停留不去,直到一天中最后一缕淡蓝色的光芒消失在他们微笑的唇边和无意中举起的手腕。轮船汽笛在远处鸣响。

你笑了,你意识到在这奇异的时刻,这青年的思绪依旧飞向他处。你嘲笑他是个梦游者,每一次经验于他都仿佛人类遥望恒星的光芒,凝视与被凝视者之间的差距长达上百万光年。你说或许当他以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切时,实际情况是他已经进入坟墓,化为尘土。

在他踟蹰于光怪陆离的城市之夜时,心里想着祖父口述与他的地图——从镇子中最宏伟的牌坊出发,向南走三天,穿过野豆花香气的乡野,便到了城市。假如行走的路线正确,他第一眼看到的将是同祖父在年轻时看到的别无二致的高屋飞瓴之城。商人走贩的牛车与簪缨贵族的高头大马从护城河桥梁穿过,来到角楼之下,各自从怀中掏出文书,请身穿金甲的年轻士兵过目。每十三个人通过,城门上的铜铃便摇晃着发出声响。青年循着祖父刻印在他心中的地图来到原地,这里没有穿金甲铜绶的士兵,青年只是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找到了一只金刚鹦鹉。

鹦鹉咕咕的声音重复着他感到似曾相识的语言,鹦鹉的主人金发碧眼。青年用手势做出挥鞭的样子,对方则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拉动看不见的绳索。他们露出空洞的微笑,然后各自离开。谁也不知道彼此说的是挥鞭驾马与拉起船帆的长途旅行,还是一场残酷的鞭刑过后,刽子手拉起断头台的刀片。

青年在将夜空映得发紫的红灯区行走,每一次他从自己手中檀木盒子中拿出一只花朵样的点心塞进口中——从久远到不可追溯的时间开始,家庭中的女人为每一个离家来到城市年轻人制作同一种点心——眼前的景物仿佛水中倒影一般被船桨打散,祖父的口述才能像粘合陶器的金泥般与周遭融为一体。于是悬挂着紫砂壶与竹帘巾的店铺与其中坐着裸体上粘满羽饰的雌雄同体者的橱窗重叠,乐师为脸涂油彩的杂耍艺人演奏的锣鼓丝竹也同浪荡的萨克斯风相互回应,使他在陌生的时空里透过摸索一个个看不见的坐标向前行走,就像我们在夜幕降临的松林中游逛。

现在我便可以回答你的嘲弄,为何那些美丽的奇景仅仅存在于青年的回忆之中——假如思绪像被劳作占据的身体一样,重现某场经验的戏剧,便要照本宣科地把一切前因后果,与主题不相干的细节重新来过,那么便只剩下疲倦与痛苦了。记忆、戏剧与小说只是生命的不同裁剪,但也因此获得了新的性质。兴致勃勃的回忆如同摄影,是对当下的否定。将一切沉思留给一个白日梦终结的短暂时间,在那时从漫长浩荡的世界中感受到某一个关键的动作带来的,舞蹈般启示的力量。

我想午夜即将到来了,雾气淹没了你的脚踝,旅程尚未结束。你抬头仰望,看见不远处丘陵上的足球桌,绿莹莹的颜色被大雾抹花了,仿佛散发光芒。

你一定累了吧?我感觉到你的困倦,就像你开始感觉到青年在大城中游荡的茫然空虚。让我们来玩一局,玩一局叮砰作响的桌面足球。我们不必分出胜负,因为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带来的只不过是游戏的终结与停滞。

我的发球正对着你疏忽的边角,你在一瞬间灵巧地旋转杠杆,躲过了。

青年站在寂静的海滩上,银色的海风让他从感官的迷惘中苏醒了。食物已经吃完,他不能再继续浪游下去。他想到时间,却在哪里也找不到它。

他们在乡下使用的,是祖先时代印制的一种月亮历,那时的月亮像裹尸布中的女人伸出了一只臂膀,祖先凝望她的脸,从她的眼白中拓印下此后一万年的时间,记录在漫长的卷轴上,绵延向无尽。

货郎曾试图向他们推销自己从城市中带来的圆形的时间,这样,他们不必担忧卷轴会消耗到尽头,因为每一个周期循环往复,每一段时间的结尾都嵌套着另一段时间。

他们认为这是用心险恶的无稽之谈,好让人成为在循环的时间里做着重复劳作的奴隶,于是不肯放弃祖先的卷轴。货郎只好顺湖而下,来到乡野深处的密林里,把从城中运来的怀表、闹钟、壁挂钟、自鸣钟投入溪水中。它们滴答作响,在洪水过后的动物尸体、浮木和腐烂的花果的伴随下流走了。

是的,你指的方向没错。那边垂柳下的溪水里,朝我们蜿蜒而来的正是那些被遗弃的时间,生锈的齿轮还在带动指针滴答作响,他们永远旋转,就像我们无法停止回想。

我输了,这一局的发球该你了。

你从俯下身去看那些被横杆串起小小的足球运动员的动作里起身,你在原地站立着,隔着雾气就像水底的形象般波动无常。

你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梦到了什么?

你张开的嘴唇要向我说什么?

噢,我会听着,我永远会听着。

你第一次见到这台足球桌时,你站在窗下,听到二楼传来叮叮咚咚的羽键钢琴声。你手里拿着一只檀木盒子,里面的糕点是乳母替你准备好的。这两件奇特的东西——足球桌和羽键钢琴,是货郎带来给家庭中小孩子的玩具,由家中最强壮的力士将它们搬上客厅与阁楼。你看见他们起身时甲壳般鼓起的肌肉,而钢琴和球桌却在一遍遍的演奏与游戏中失去重量,离开了地面——五音调式的旋律和杠杆与台面撞击的叮砰声在像被旋风吹起的宣纸,彼此盘旋,飞向漩涡深处……

叮——砰!

三比零,你是个好手。

南边很久没有再筑起新的牌坊,从山中开采大理石的工人也在终日的闲散中陷入漫长的午睡,旧的牌坊上盘缠着青苔覆盖的的石蟒,在雨天散发出森林中木屑的气味。

这怎么能行呢,你总是在食物吃完后就两手空空地回来,父亲对你说。入夜,他从阳台上站起,仿佛有轻盈的忧郁蒙住他的心。他希望你从祖父口述给你的城市中带回荣誉——凭借翰林的头衔,让家庭在乡野中再建起一座大理石铸成的牌碑。

你的曾祖父是一位博学的学者;祖父无法达到如此的高度,于是以骑马射箭的技艺赢得头衔;你的父亲只对园林建造的学问感兴趣。他绘制上百幅园林的设计图,要求工匠建造出这一百幅图纸的总和,每一个野心勃勃的工匠兴建了一个角落便退缩了,于是下一个自告奋勇的工匠在那一角园林的基础上继续建造。经过了一百个工匠的劳动之后,人们在竹间小径上向前走的时候,同时也能领悟自己不曾意识到的过去,在曲水池畔回头时发现酝酿中的未来。当你们确信自己可以永远在这一百个园林的总和中自给自足,永远生活下去的时候,这些奇妙的草蛇灰线却停止了流动,在固定的形式中僵死了。

时间很晚了,不管我们是沉默还是高声争辩都没有关系,这一切最终会流入回想,成为内在的对白。我们可以走进雾里,或者跃入水中,顺流而下,追寻那些滴答作响的时间。

怎么?你宁肯就地在潮湿花岗石上坐下。我想你在试图回想那个石阶上山楂花瓣飘拂的春夜。

但你知道,你试图追回的每一段时间都只不过是寻找一段你正在欲望的回响,时间的形状不由那些固定的事物决定——平滑的梨花木桌台,雨后马车脚蹬上的粗糙铁锈,它们随着欲望的改变而改变自身的触觉。每一段时间从你手中滑脱之时都获得由万种形状复得的自由,而伴随着每一次复得的是再一次的褪色于与失落。

你抬头望望雾中氤氲的北斗星。再看向我时,那股似笑非笑的神情回到了你的眼中,你微笑又成了我所熟悉的亚西比德的微笑。说不定你真是亚西比德,当你在希腊、斯巴达、波斯之间辗转,高悬的北斗星为你指出三个彼此敌对的国度世界之间共存的腐败迹象。而在你还没有掀起战争之前,战争经年的消耗与疲倦已经在你的脸上留下端倪。陶器的毁灭不发生在粉碎的一刹那,而被决定于陶器从火炉中诞生的一瞬间。

青年离开了父亲。走过几条连廊,不知道转过哪一座假山,便遇到乳母。她的剪影在茉莉树垂髫的屏风后搓起一长串麻绳,打起每一个绳结时,便自言自语一件孩子们出生前发生的异事。

一处灰暗怪异的隧道不知何时向青年洞开,他乘着放纵和慵懒的惯性,一发不可收拾地朝深处滑落。他开始察觉到的时候——或者说是有人用婉转的埋怨告诉他,他不太遵守规矩时,已经太晚了,那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如何参与充满温情文明与无害的小小虚伪的世界。

他照旧在园林中游荡,参加山楂树下觥筹交错的宴会,平静地注视与宴者:他们像一座建筑设计图中的景色,供人钻研,却无法产生身在其中的体验。

手臂上架着一只雪白猫头鹰的公子哥走来与他寒暄,发现他说话卡壳,在书写方面的文法也越来越让人困惑,仿佛语言作为一种生存技能已经离他远去。在密林渐渐陷入昏暗的时刻,雪落在湖面上的沙沙声中,他只剩下沉默与谛听的知觉。

你看着我,仿佛我们之间的对话只是沉默。

你听见了什么呢?

也许这一切就像青年在火车站遇到金刚鹦鹉。你不明白我们在谈论一个存在于过往中,早已因他们的慵懒而灭亡的大家庭,还是对今天人们脆弱自满、夸夸其谈的生活在将来难以为继的预言。

你不太说话,或者你说起话时的样子,就像远离人群的青年。我猜测你一定远离人群很久,还有可能你只是在新生活中遗忘了一门旧语言。有时人们要通过遗忘生活,否则历史便是所有死人叠加的总和,他们散发出浓烈的烟火气味把活人的生活熏黑,让后者在愧疚与懒惰下腐烂。那个大家庭,他们始终居住在祖先的阴影下,依靠祖先留给他们的广袤土地上的作物生存,母亲在曾祖母使用过的产房里生产,小孩子同金龟树下的鬼魂玩扔石子的游戏。而一年一度的烧纸,只是为了唤起死亡的概念在活人心中具体的记忆。

宴会上,青年看不见珍馐精舍与鲜衣华灯,眼前的景象令他的心智飘忽,再一次陷入寂静的回想——亦或者这宴饮的景象本身便是在其中笑语穿梭的人们一场共同的回忆与梦想。

青年回想起不知是第几次,家里的人为他准备好了一盒糕点,打发他上路。他从最宏伟的牌坊离开,没有向南寻找野豆花的香气,而在鼠尾草散发的葡萄酒的甜味中向深山走去。他远离人群行走的模样使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独裁者,那些富有人格魅力的年轻独裁者身上都散发着不祥与毁灭性交织的气息。

你闭上眼,你的下巴微微昂起的样子是在倾听雾中的讯息。你在等待青年寻路而上时草木摩挲的声音吗?他或许早已经过你身边,但不会为了你而停留,他心中想着的是乳母口中祖先的坟墓。假如他所生活的田野上的家庭是一百个园林组成的变幻无常的空间的总和,祖先坟墓的阴影仿佛清凉的河水流淌着时间往复的秘密。

他回望山下无际的苍白田野——你看到远处城市的景象像池水中将要融化的浮冰般澄净,楼房如棋盘排列。铁锹与石板撞击的清脆声响在树木间回荡,当最后一层薄薄的泥土掉进地下的空洞,潺潺水声从坟墓中传来,一朵莲花盛开在地下。

它有着新生儿皮肤的浅粉色,饱满仿佛人们一生中的黄金时代。莲花在重见天日的一刹那便迅速枯萎,化为尘土。青年向山下回望,那些相互拼接的田野只不过是大片凄凉的荒地;宏伟的牌坊消失了,原地站着一只牡鹿,在青年的注视下轻巧地跳入丛林。而灯火通明、极尽繁华的园林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像一开始它便自给自足,不曾与更广阔的世界建立联结。

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其他的故事了,你可以走了。

不,我不需要你再捎我一段路,起点与终点之间的关联与人们在阅读一本小说时总期待首尾呼应的结构别无二致,然而经验接连不断,路程永无止息,逝去的故事不可复现——青年到达的地方并不是同一座城市在时空中发生的连续的变迁,那只不过是一个碰巧建立在原地,又碰巧与祖父口述中的城市同名的截然不同的城市。

我们谈论那些看似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实际上,现在——在你眼前,迷雾中燃放的国庆日烟花也让那些只言片语在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红、白、蓝。它们未必与烟花词义与形态有关系,把它们像石子般投入脑海中得到的仅仅是一种回想某事时的沉静之感。

你很少抬头去看烟花在半空绽裂形成的形状——过往的形状波动无常,只有窒息时的眼前出现时隐时现闪动的光点能捕捉它的意境。你的身体之外的经验也在其中——祖先的生活仿佛盛极的杜鹃糜烂。古代,橙红与紫鸢的光芒被天空赠予庄稼如野兽皮毛般参差的地平线,时间在芍药丛中消弭,汇入意识的池塘。

你该走了,我们就在这里各自分手。

一开始你不以为然,现在你却不肯离去。你的七窍五官变得贪得无厌,渴望得到更多的梦想与回忆。

或许你原本就来自那个慵懒的大家庭,你到此为止苍白朴素的生活是为了荡涤自己的耳目,好以最纯洁的知觉迎接那些蜂飞蝶舞的浓艳。

你像那些观影成痴的人一样,固执地认为荧幕上的生活比自己身边以分秒为单位计算的的生活更真实,仅仅因为真实的生活繁杂不堪,荧幕上的生活色彩艳丽,一桩桩扣人心弦的事件接连发生,始终遵循着固定的逻辑。

你希望使自己朝夕相对的灰色墙壁上多一些运动与色彩,因此为自己买了一台电视。我没想到你喜欢看电视,像你这样年纪看电视的人很少见。但是,我们当然可以坐下来,坐下来打开电视——雪花屏发出沙哑的噪音,与椴树叶在高空的摩擦声相互低语,各式各样的气味从嘈杂中分出层次:晚风中飘来莲花、山楂树、乳母手帕的味道、烈士陵园下若有若无的烧纸香气。

来吧,坐下。坐在我的身边,从夜晚的无尽波流中挑选你喜欢的频次。让我们换一个节目,再换一个节目。让我们随心所欲,在一秒钟的时间切换成百上千个节目,让来不及褪去的影像与新的影像交叠,用颜色弥补彼此的空白,直到所有影像的总和成为一团漆黑,也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创作意图

在创作小说《记忆的颜色》时,我脑中出现的是一部心智的公路片,类似戈达尔的电影《周末》。两位主人公在一段段模糊的回想,一次次注定破灭的假设中穿梭。在这里,记忆不一定来自于过去,而是在果酱般胶着的过往当下未来、化石般层层叠加的事件生根发芽,并且经过增补,撤销,与篡改的历程,带给追忆者感官上的震颤。

小说只有两个主角,“你”和“我”。他们没有确切的身份,甚至性别也可以模糊——有时打扮中性的女孩也被呼作Tom boy。读者可以认为ta们是任何形象,任何身份。“我”更像是一个在路边诱惑路人,记忆般飘渺不定的幽魂。

写作的同时我一直在阅读《蜘蛛女之吻》,两位主人公之间暧昧的关系来自于《蜘蛛女》中同性恋者莫利纳与革命家瓦伦蒂的启发,后两者你来我往的欲望探戈给小说带来了二重奏般的结构。假如《蜘蛛女》的秘密在于“爱情勾引革命”,《记忆的颜色》也可以玩一出“记忆欲望本体“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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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润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