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早来秋~
无数山2024秋季刊

(停!)

你踩到小松鼠的松果了。

表白这件小事

Dí Qiū

编者按:

Diqiu是我三年的同学。她的写作于我而言一直并越发有着“过于明亮而无法直视”的意味。最近我读到约翰伯格 (John Berger) 写米开朗琪罗 (Caravaggio) 的艺术时对爱的评论,说爱组成于两种情绪:

the desire to take and the desire to be taken.(占有和被占有的欲望。)Diqiu写作成就于天真和无惧赋予她的炽烈,而只有落入这样勇敢和诚实的灵魂手中,爱才能被最好地贯彻 (carry out) 和写成。请读!

Chapter One : Holy Fucking Thanksgiving
第一章: 错位的爱残忍得很有艺术性

在今天之前,我已经成功说服我自己:我对于他的感情是崇拜多于喜爱的。我只是想成为他这样的人 (become him),而不是和他在一起 (be with him)。

他是一个能一边上着最难的CS课,一边能写出全班最高分的文学论文并确实乐于读书的人;一个自信嚣张却依然让人觉得温暖明亮的人;一个讨厌虚伪和规训,但又极有纪律和效率,符合资本主义主流标准下每一种成功的人。

我们在每周一下午的文学课上算是关系最好的课友,有时会在下课后一起吃晚饭聊天,然后披着学术的外衣做些界限不明的事。给我讲数学有多美时他把着我的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圆的半径,聊到脆弱时他一边描述着当时的场景,一边给我看他电子手表上的心率如何波动。看着他越来越惊慌的样子和步步上涨的心率,我下意识把手抵在他的小腿上。那一刻我们的心跳同步蓬勃地跳动着。

吃了几周这样的饭后,我反复地猜测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只是善于展现自己,只是对所有女生都眼波流转。我厌倦了上课时他会时不时盯着我的侧脸,又在我扭过头看着他说 “what”(干嘛)时,玩笑般说一句 “nothing”(没干嘛);厌倦了他把我当成一个自己如此信任的人,却又在周末我约他见面时,临约定时间前十分钟把我鸽了;厌倦了这门课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里处处都是“爱”,但我们课下聊到他时却对“爱”只字不提。

昨晚下课后,他邀请我一起去他所属的基督教会举办的感恩节宴席。在去教会的路上,我披着学术的外衣,打着“人类观察”的名号,想问清楚他对我到底什么感觉。

我对他说,自从上次聊天他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搏击俱乐部》,最喜欢的哲学家是尼采后,我结合自己对他的了解,对他进行了一个人物分析。

我说,我觉得他做到了尼采和《搏击俱乐部》都强调的通过“自我超越” (self-overcoming)实现幸福,所以他不需要爱情。爱情的底层逻辑是通过他人实现幸福,是“想要为彼此成为更好的人”。但他不需要别人,他有源源不竭的动力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多彩。说完这些,我问他,所以爱情对你来说是什么?

他思考片刻,告诉我他确实不需要通过对方“实现”什么,他对一个人的喜欢更多是只需见到这个人五秒钟,直觉就会告诉他“我真的好想和她在一起”。他从小到大只对两个女生产生过这种直觉。而每次这样的女生出现,他都追得太猛了,然后撑不过两周就把人吓跑了。

此时我们已经走进基督教会的楼。我第一次进入这座位于校园一角的复式小楼房,棕色的木地板映衬着屋顶的光,暖气烘烤着我的毛衣,让它吸尽了弥漫在空中的烤火鸡香气。这个地方像天堂一样安宁。此刻我和他坐在二楼的沙发上聊着这些,他提到自己曾喜欢的两个女生时,眼睛笑成一条弧线,沉浸在回忆中。他可能真的以为我只是在做人类观察,又怎知我此刻在脑中不自觉地将自己从相貌到才华所有最缺乏安全感的地方都复习了一遍,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两个女孩可以这么幸运。我默默在心里吃瘪。

是啊,但凡他在乎我一点,但凡他看向我的眼神是他现在想起那两个女生的一半深情,但凡他没有每次都拒绝我找课外见他的各种理由,但凡他在我谈论私人领域的时候展现出的兴趣是我谈论学术时的一半浓厚,我都不会这么、这么确定他只把我当课友。

我感到无力,因为他喜欢女生的唯一标准就是直觉,所以我近乎是无法通过我的美好品质“打动”他的。这些品质在他眼里只是一种特点而不是一种可以改变他对我的好感的决定因素。我笃定我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是为什么在你这里我所有优点你都看不见。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人生中第一顿正宗的烤火鸡宴。在满桌的土豆泥、馅饼、蜂蜜糖浆裹着的炭烤南瓜派和与新朋友的洽谈中,我想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比“他也喜欢我”更值得惊叹的事。比如,这个女生竟然是全年级唯一被选入学校这学期话剧卡斯的大一学生!这个男生会很认真地听我讲新闻写作课上的故事,并说“that’s beautiful!” 你看,并不只是和他才能聊得投机。

这些新朋友都没有他那么自我,没有他那么无视边界。然而,我却犯贱地感到这一切对话都有些过于祥和,不及我与他在一起时分秒都不敢走神的惊魂动魄。

我的crush在我与别人聊天的一半,拍拍我的肩说他要离席了。我很想大喊一句“啊那你丢下我一个人啊!” 但我只是识趣地说了句“happy thanksgiving.”(感恩节快乐)我失落于他果然是没想过我的一点死活。但当他离席后,这个教会的理事看着我的眼睛,以极慢的语速叙述她对上帝的信仰时,我感到我有道德义务让这种真诚的“无聊”压过他的傲慢对我情绪的占据。

还是把他当朋友吧。这样我就不会产生他需要顾及我感受的期待。这样我的心还能承得下其他人。这样想着,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释然,甚至静谧。

直到今天中午。

今天是学校感恩节假期的前一天。感恩节对于美国人而言是家庭团圆的时刻,所以大部分学生已经提前告假离开了。他们的离去让普罗维登斯这座本来就安宁、寂静的城市更加冷清,下college hill的路像一个雾蒙蒙的荒原。在这个肃杀的深秋午后,一个经常找我聊天的男生请我吃了一顿饭,然后在我们回程的路上告诉我他好像有点喜欢我。在我们吃饭聊天的过程中,我尽力调动我所有的热情,却发现我整个人内心止不住得和天气一样难过。在聊天中的某一个瞬间,我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的是昨天感恩节宴席上他在我旁边的侧脸,是他和我开玩笑时的满脸笑意,和我们说着聪明话打趣的瞬间。

此时此刻我非常想要知道他在哪。我非常、非常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我意识到每周一我都感觉自己是energized(充满能量)的,恐怕这不是因为我可以上到很喜欢的文学课,而是因为我可以见到他。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爱乐之城》里的一个画面:女主一身华服,在和男友的订婚晚宴上意识到自己其实爱的是另一个人(也就是男主),然后毅然决然地逃跑,奔向万劫不复。

需要通过人和人的对比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思念的是谁,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这样错位的爱,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来讲,残忍得很有艺术性 (artistically cruel)。

告别了这个男生后,我瘫在宿舍的地毯上和我的室友讲述着这段讽刺的经历。昨天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放下后感到一身轻松,此时我躺在地上打滚,一边觉得我的人生戏剧性拉满了因此很好笑,一边哼哼唧唧地因思念而难过地肝肠寸断:这节课每周上一次,我们其余时间几乎在校园里碰不到,而我两次三番尝试与他在课外时间见面都以各种原因失败了。所以这学期期末之前,我还有两次确定可以和他见面的机会。这可能就是我们大学里唯一的交集了。

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若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吃一顿晚饭,在分别的时候我想告诉他这一切,谢谢他 inspire me to be a stronger person(启发我成为更好的人)。 在遇见他之前,我如此迫切地渴望恋爱以至于再找不到合适的人我都要向dating app(交友软件)的快餐恋爱文化举手投降了。但现在我决定再等等。因为我希望我对别人爱的起点不是我自身想从他人身上获得“更好的自己”的一种软弱。

我想对他说“I hope you get where ur going and be happy when you do. ”(我希望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并在成为之后感到幸福)。然后我想告诉他这是杰克凯鲁亚克的On the Road里的一句话,我一直想把这句话说给一些我在乎的朋友听,但一直没有机会来着,而他是我见过最适用于这句话的人,因为他是一个太知道自己想去哪,太爱思考什么是幸福,因此也必将获得幸福的人。

然后我想问他:can I give you a hug(我可以拥抱你吗)?然后我拥抱他。然后我轻轻地拍拍他并说再见。然后我起身离开。

但也许,也许我因太充满自尊而最后什么都不会对他说,也许他会像有时一样上完课就拍拍屁股走人而不给我机会说。

此刻我结束了四个小时的戏剧排练,还没来得及收拾明早去洛杉矶过感恩节的东西,未来两周的课业压力大到我不确定自己究竟会以什么质量完成他们。

我好破碎,好混乱,但我知道日子总会继续,一切终将迎来结束的时刻。

昨晚在感恩节的晚餐后,我和那里的神父聊天时说,我发现许多人真正皈依基督教的契机都是他们在一个瞬间真正感受到了上帝显灵。这个瞬间通常伴随着莫名的强烈哭泣,和心中升起一种融融的暖意。“It’s one of those moments when you just know somebody loves you. God loves you,” one told me. (“那个瞬间,我深深感受到了被爱,上帝爱着我”,一个人对我说。)

他的回答是:对每个人而言上帝显灵的方式都不一样,如果你现在在心里默念“上帝,请向我展示一些什么奇迹来让我感受到你的存在”,上帝会让你感受到的。

向我的室友分享完这段错位的经历,我说:“如果上帝可以让这个男的突然觉得他在五秒钟内爱上我了,我觉得不失为一种奇迹,那么我就相信上帝存在。”

室友沉默,然后突然开始大笑。

也许我还是期待着在未来的某天我们有机会在一起。也许我就是总会喜欢上那些我想成为的人。

不管怎样,至少我应该感谢这段经历给我提供了下学期申请电影写作课提交样本的素材。若这段经历真的成为一部微电影,电影的名字将是我脑子里现在循环的三个词——

Holy fucking Thanksgiving!

Chapter Two: Half the Things I Wanted to Say
第二章 那些我自觉省略的多情叙事

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节文学课,我们的关系从最初认识到现在,已经发展成可以聊黄段子、进行肢体接触而丝毫不脸红心跳了。(这绝对是我在美国接受到的比较大的文化冲击。三个月前刚来美国上大学时,我看到异性之间多聊两句、眼神稍微拉丝一下,都会猜测“他们其中谁肯定对谁有意思”。现在即使在图书馆看到两个异性朋友亲对方额头告别,我也只觉得太正常了。)

在精彩纷呈的两个半小时的文学洗礼之后,班上的同学吃了助教请大家吃的结课披萨,开始互相告别。一般下了这节课后,我会感受到一种被思想填满的充实,但今天在晚上五点半的下课钟声敲响之前我开始感到心慌。

我不确定他后面是什么安排。此时他在和另一个和他关系比较好的课友聊天并告别,我打算一直跟着他直到我们有机会单独相处。于是我就跟着他去琴房听他弹了两首曲子,然后又和他的两个朋友以及我们的一个课友在饭桌上聊了会天。最后这个饭桌上所有人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向他,我们的眼睛对视,然后我说,“Can I talk to you for a second?”(我可以跟你单独说句话吗?)

等待最后一个人收拾东西走人的十秒钟感觉过了一辈子。我一边佯装镇定,一边内心慌张地想,我曾想象的表白场景是在教室外静谧的夜色里,我的声音在冷空气里回音,无论如何都不是在这么嘈杂的食堂。但没办法,我没有勇气要求他跟我出来。我怕他在这段出食堂的路上就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也许他现在已经大概猜到了。

我扭过头来,他坐在我旁边,比我的椅子低一点。我不得不现在开始说话了!以下是我的原话(凭记忆复述):

I: I’m going to tell you a story, and it doesn’t have to mean anything to you. So, initially I thought I kind of had a crush on you. (He nods and looks at me seriously) And then I realized it’s more like I admired you. (I stutter) I couldn’t tell if I wanted to become you (him laughing big) or if I wanted to be with you. But I’ve always had crushes on people I wanted to become.

我: 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对你来讲不需要有任何意义。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他开始很认真地的看着我)后来我意识到,我对你更多是仰慕。(我打磕巴)我不知道是我想要成为你,(白男大笑)还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但我好像每次喜欢上一个人都是因为我想成为他这样的人。

Him: Yeah that’s fair.

他: 嗯嗯可以理解

I: And then we went to the Thanksgiving feast where you told me a bunch of shit about how you see a girl for five seconds and know you want to be with her, (he still looks very serious) so I thought I probably should friend-zone you, which, that night, I thought I did. (My eyes start looking around) Then the next day I was having lunch with this guy who after the lunch told me he liked me. And it was not even when he told me he liked me, it was during that lunch (I’m looking at everywhere else but him) when I realized I just really really wanted to be with you. I was thinking about you the whole time. That was the first day of Thanksgiving break,

我: 然后我们那天一起去吃那个感恩节晚餐的时候,你跟我扯了一堆关于你会在五秒钟之内判断出自己会不会喜欢上一个人的屁话。(他的表情一直很严肃)我就觉得,那我还是把你当朋友吧。我以为我自己能做到把你当朋友(我的眼神开始乱飘),但第二天,一个男生约我吃饭然后在饭后告诉我他喜欢我。在吃那顿饭的时候(此时我一直在看别处)我有一刻突然意识到我当下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当时是感恩节假期的第一天,

Him: Oh really?

他: 哦是吗

I: And I was just thinking “Are you home yet? How’s Buffalo like?” (I laugh, pause) And this story doesn’t have to mean anything to you, at all. (he nods) And…I just want to say thank you for being a really amazing person (he looks at me, smiling), and…this might be the last time I see you in person for a very long time (he wants to say something but stops), unless we bump into each other. So, can I give you a hug?

我: 我就一直在想:“你到家了吗?你从小长大的城市长什么样呀?”(我笑,停顿)然后,我以上说的一切都不需要对你有任何意义,任何。(他若有其事地点头)我…我只是想说谢谢你是这么好的人。(他看我,笑)然后,除非咱们在校园里偶遇,这应该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见到你。(他欲言又止)我能给你个拥抱吗?

Him: Of course. (He stands up and opens his arms)

他: 当然。(起身,张开双臂)

(We hug)

(我们拥抱)

Him: And this doesn’t have to be the last time I see you. If you want to hang out just text me.

他: 而且这也不必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你想找我玩的话你发短信就行。

(I frown, and sort of shake my head in doubt) (I put on my coat, gather my stuff and get ready to go.)

(我皱眉,轻轻摇头表示怀疑)(我开始穿羽绒服,背上书包准备离开食堂)

Him: Okay, then I’ll text you. (assuringly)

他: 好吧,那就我来给你发短信。

(I pat him on the hand while smiling) Goodbye.

(拍拍他的手,轻轻微笑)再见。

(And I exit.)

(我离场)

这段话已经在我脑子里预演了太多太多遍了,所以说出来的节奏还算顺利。但我还是自觉地省去了一些多情的叙事。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是一个很高傲的人,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在确定一个人完全不喜欢我之后,依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告诉他我喜欢他,仅仅是告诉他。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今天在来见你之前,我突然感到穿什么都不合适,于是中午我兵荒马乱地抽出一小时去买了一身漂亮衣服。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谢谢你做我来美国之后真正深交的外国朋友,谢谢你在课前主动和坐在教室外的我说话,谢谢你主动坐到我旁边之后没有像平常的美式社交一样问一些有的没的,而是直接和我辩论理智和情感到底哪个更重要,而下一周我们又花了课后两个小时探讨无神论究竟是否存在。每一次和你聊天都像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而被你的言谈举止启发后,这两个月我能感觉到我与人相处的时候更放松、更自信、更像我自己了。这些事情都不是你故意做的,只是你本就是这样的人,而我又恰好看到了,并受到了鼓舞。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你用的香水实在太大众化了,以至于我每周都能在擦肩而过的十个陌生人身上闻到相同的气味。很多坐在你旁边的瞬间,我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想把头埋在你怀里。我记得你因刚结束田径训练而青筋分明的手臂,还有你在课上做演讲的时候不自觉地开始像热身一样转脚踝,还有你大笑的时候有时会笑红整张脸。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今天见面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的黑眼圈,后来我才知道你刚结束了很难的考试。看到你这么憔悴,我只想捧着你的脸,然后抱抱你。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很多很多时候我都非常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当你告诉我你一直想看《早餐俱乐部》的时候,当你告诉我你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所以常做意大利菜的时候,当你告诉我你下学期要上四门数学一门CS还要每周末飞到别的学校比赛的时候,当你告诉我你希望自己可以学会在这么高压的环境下依然保持开心的时候。Some mornings when I wake up, as soon as I realize I am conscious, the first thing that occupies my mind is you. It’s those moments I suddenly get the lyric “and I wake with your memory over me, that’s a real fucking legacy to leave.” Yeah, that’s a REAL fucking legacy. These days I’m supposed to be really, really, busy, but somehow I still manage to find time to think of you, a lot. 

一次晚饭时,你与我谈起梦想,我敢肯定以你的能力它们都能实现。而我也有那么多需要实现的东西。如果它们都顺利进行的话,到实现梦想的那一天我们都会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人了。以后我们可能会再次相遇,也可能不会,但不管如何,I’ll always be the girl who pictures saying “I really really like you” to you under the winter moonlight. (我永远都会是那个想象着自己会在冬天的月光下对你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的那个女孩。)

这些话我不可能说。What’s left unsaid is meant to be left unsaid. (当时当刻没说的话就是不必说的话。)

从食堂出来后我走近漆黑的夜晚,深呼吸,然后急着打车去市中心的剧场上即兴表演课。一个小时以后的课间,手机屏幕显示他发来一条信息。

我想象着他会说“谢谢你告诉我,你是个很好的人。”或“很高兴可以在这学期遇见你,祝生活顺利、学业有成。”

于是,我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解锁手机屏幕,打开短信界面,还没来得及点开与他的聊天框,只见硕大的一行字写着:

“What do you admire about me?” (你崇拜我什么?)

Chapter Three: What Do You Admire About Me? 
第三章 切忌缘浅情深

呵!白男!

“我觉得那句 ‘I want to become you’(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完全让他高潮了。”从剧场回宿舍后,我对室友说。然后我们大笑。

我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这哥每次都会把自己喜欢的女生吓跑。白人都太自我了,白女只会比他更自我。”

“你不觉得他问这句话很伤人吗?”我室友问。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完全不觉得被伤害。我解释说这是文化差异。咱们中国人就是更含蓄温和、更注重他人感受。白人就这样。我分不清这是事实还是对自己的安慰。应该都有。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觉得被伤害是因为我完全没期待过他给我任何正向回应。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我决定逗他一下,于是在他发我信息的四个小时以后,我发了一句:“Are you literally asking me to list things I like about you through text?” (所以你是想让我在短信里一条一条列出我喜欢你的哪些点吗?)在这条信息的结尾我输入了一个坚实的问号以表达我的疑惑。

哥们这时候倒是回信息很快。只见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了好一会,然后出现一行字:

“I meant more generally and I just wanted to continue our conversation.” 

“啊我只是说整体而言,而且我只是想要继续我们的对话。”

其实在他输入的时候,我已经打算要认真回复他的这个问题了。因为这本来就是我打算告诉他的,只不过我在表白的时候太紧张,完全把“松弛感”全部抛诸脑后了。

于是我开始打字,告诉他:我喜欢他可以同时做到外貌、才智、人品都极好,因为人们通常只要拥有其中一样或两样东西就会得意忘形,但他没有。我喜欢他竟然可以同时做到如此自信而又如此真(truthful),因为“自信”是一种需要人们忽略一些事实才可以达到的心理状态,但他没有。我觉得,做到“真”,人首先需要知道自己如何定义“真”,而我羡慕他已经有一个清晰的定义。我喜欢他常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因为这让他宣称自己“知道”的瞬间更加可信,而他也确实,客观地,在自己自信的事情上很有能力。我喜欢他从来不有求于人或期待别人“给”自己什么,无论是情感上还是任何其他方面。这是我的个人目标之一。 

我恋爱脑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在发这些信息之后,我也依然残存一丝希望:在所有曾经向他表白过的女生里面我的表达是让他觉得最深刻的。我在这些女孩中最能看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把这段话当作告别,因为我已经决定好,追一个对我不感兴趣的人太费劲了。无论他怎么回复我,无论我们怎么聊下去,大局已定,不管是对于我对他的情感,对于我们的关系,还是对于这个学期。

我依然觉得爱情发生的必要条件之一是两个人对彼此产生“我们臭味相投”因而惺惺相惜的感觉,是“整个世界只有你最能看见我,拾起我,拥抱我”的感觉,是“us against the world”(我们对抗世界)的感觉。他太自强、太不仰仗于人了,所以他自然不需要别人“拾起”他,自然他也会更少“看见”别人。

I know more than anything that I deserve someone who sees me. And in real love it’s not supposed to feel this hard simply for one to be seen. 我知道我值得一个看得见我的人。而在真正的爱情里,我也不应该感到仅仅“被看见”就是这么费劲的事情。

也许这段关系本就不对等。因为我(至少目前还)注定是要从另一半身上求取一些东西的那种人。也许他只是我对融入美国生活的一个重要的投射,也许他只是我对理想中的我自己的一个重要的投射。也许你也只是我实现“自我超越”的一环。我知道我此时此刻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但我也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人,所以也许仅仅是在下学期,我又会同这次一样热烈地喜欢上一个人,或至少我希望我可以做到这样。

I left you with the confidence knowing that I am able to make deep connections in a social context different from the one I grew up in, that I’m able to actively love someone without sitting on my own assumptions and never being able to get to the core of who he is, that I can and will become a stronger person. So yes, “gratitude” is the correct word for my feelings toward you. 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 for simply being in my life. 但我还是想谢谢你。但因为与你的接触,我开始相信自己有能力在这个我不完全熟悉的社会背景下找到合适的朋友。我曾经爱别人的时候都只是活在自己对他的想象里而完全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内核。但因为与你的接触,我知道了真正的“爱过”应该是多么勇敢、主动、深刻地地尝试之后才可以用的词。当我们分别的时候,我是满怀对自己的希望与信心离开你的。所以谢谢。谢谢你仅仅是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相遇太美好,太美好。

Chapter Four: The First Crush in America Always Works Like This
第四章 近乎成瘾的赛博窥探延续着这场不愿醒的梦

放下是一个反复回头的过程。我对信息的策略是只回不发,但每一条他发来的信息都是一张引诱我回到洞穴的入场劵。在表白后却这般不清不楚的“友谊”中,每一句话我都需斟酌许久方才能回得有趣、妥当、而不让他为难。

寒假的第一周,我与朋友在纽约过圣诞。我们在一家市中心的寿司店落座时我正在回他的一条短信,但网络信号在昏暗狭小的店面空间里迟迟施展不开。我焦急片刻后推门疾走,在纽约寒冷但又和煦的棕灰色空气里,穿着单衣,喘着粗气,从高楼遮蔽天日的地方走出一个街区,只是为了成功发送出一句对他无关紧要的调侃。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么奋不顾身的时刻。回到寿司店座位上,我跟朋友说,“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放下了,但好像我还是挺爱的。”

寒假的第三周,我们的聊天自此以后一直停留在那句调侃。这是我努力保持的成果。但在无数缺乏意志的时刻我依然会坠入回忆织成的一张张暗夜的网。网。大洋彼岸的北京。vpn。在我每次装作第一次搜索他名字的时候,弹出的网页链接全部因被点击太多次而由蓝变紫——连谷歌搜索引擎都有了记忆。在他instagram关注列表一些或公开或私密的账号里,我一点点找寻、拼凑着他的高中生活。我数着他毕业典礼的合照里脖子上挂了几根彩绳,看他因觉得自己的田径教练被不公地开除而发起的全校联名信,想象着他作为学生会会长是怎样松弛地跟校报编辑说出她记下的那些话,以及在优秀毕业生手册的感言上,他是如何决定不像其他人一样枚举感谢帮助过自己的各种人,而是花整篇篇幅举荐自己最喜欢的社会科学老师的课。这太像他会做出的决定了。

他们高中的毕业舞会照片里,男生们穿着颜色各异的西装,女生们穿着露脚趾的白色高跟鞋,他们的笑容和对前程的向往一样明媚。长长的暑假里有许多搞怪的海边群体合影。合影里他的朋友们骄傲地在ins个人简介上tag了自己即将度过四年的州立大学。这个纽约最北边的小城市里滋养着健康的体魄和轻盈的灵魂。我因此也被二手的温暖包裹着,被当时意气风发的他,被这种情感与学术上都毫无保留、粒粒饱满的美国高中的生活。近乎成瘾的赛博窥探延续着这场不愿醒的梦。

仅凭他对那个他唯一date过的女生寥寥数语的描述,我认出了她的账号。在一阵破案的狂喜中我想起,那次感恩节的宴席上,他形容这个女孩时说“All I know is that she probably liked me way more than I liked her…She still, really likes me.” (我只知道她喜欢我应该远大于我喜欢她。她现在也还是挺喜欢我的。)我当时震惊于这么无情的解构和这句话隐含着的双方达成的对这种权力关系的共识。

她发的那些照片里的他们确实如同他说的一样。他的笑容和肢体告诉我他在履行着一个男友应有的情绪职责,而这个爱笑、阳光、张扬的女孩也配合着不愿高调示爱的他,只在最私人化的照片平台隐蔽地表达着对男朋友的爱慕。

当时晚宴上的我一边盛着烤鸡,一边下意识接了一句“I could never do that.” (我做不到这样)你问我,“What do you mean?”(什么意思)我回过神,才赶紧圆回来:“I just feel sorry for her….”(我对她的遭遇感到抱歉)好险,差点让你看出来——其实这已经是一种表白,也已经是我的决定了。我做不到这样。

现在我只希望你不会太早忘了我。我料你也不会,因为在未来三年半你充斥着数学和计算机的枯燥课表里,在那些几百人的理科入门课里,这门19个人的俄国文学小课对你的影响一定不比它对我的影响小。我祝你想起这门课时全部都是亲密、温暖的记忆,我祝你将文学因触摸人性而天然可以给读者带来的亲密、这门小课上同学之间讨论的亲密、与你和我之间友达以上的亲密混为一谈。我祝你从此每想起这位你最喜欢的作家都会想起我。

在我想象了许多遍的春季学期里有这样一个画面:早餐的队伍里,你排在我前面。我在很大声地跟朋友手舞足蹈地说着一些故事。你没有回头,就像那么多次你知道我在,却没有回头的时刻一样。

但其实你早就认出我的声音了。因为还有谁会说这些俏皮的聪明话?还有谁那样热衷于把所有叙事变得这么戏剧化,那样有激情地谈论比较文学和中国却又控制不好自己的语速,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或大声地 curse “fuck” ,意识到这是公众场合却依然认为这种吵闹是无需羞愧的?

你身子僵成一块硬板,背对着我听完了我讲的话,然后沉默着离队伍而去。在把早餐端到座位的路上,你的脑中是否会闪过许多我们嬉笑着的瞬间?你是否会想起近些日子和形形色色的女生甚欢的交谈,发现确实、确实、好长时间里,再没有人这么像我?当我乐于创造的一些有关文学、国别、爱的话题久违地出现在你被理科占领的语境,当12月那些朦胧而欢乐的回忆再次向你涌来时,你是否会轻轻地问自己——当初你怎么舍得放我走?

一个中学就去美国读书的中国朋友告诉我,“the first crush in America always works like this.” 我将这句话作为信条在心里默念,并牢记,并祈祷——

你只是我的第一个American crush。

NEXT: 哥谭的两面–《黑暗骑士》和《小丑》

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