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陈墨视角

陈墨凝视着电梯里不断上升的数字。

他疲倦不堪地从工作中抽离出来。电梯墙壁的银色纹理扭曲了他的脸，但他的瞳孔因期待而明亮。他期待，期待见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洁云。

从墨跨进门槛的那一刻起，洁云就会跪下来，把拖鞋放在他的脚前。她会站起来，仰着头，解开墨的领带，帮助他脱下西装，把西装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墨会笑着，轻轻地吻着洁云的额头，告诉她，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们会紧紧拥抱对方，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而墨知道他脑中的想象终将变成现实。

是的，在他拥抱她之后，他会告诉洁云他在工作中所做的一切——他刚刚完成了一个大项目，他的总经理杰克终于叫他的名字了——杰克总是叫他“亚洲人”，因为杰克说他的名字太难念了。他会赚很多钱。他们将来会有孩子，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洁云会为他高兴的。

电梯顶部的红色数字停在“12”。门啪的一声开了，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

她笑着对墨说:“嗨，墨，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墨扯了扯他的嘴角。他记不得她的名字了，但他认识她的丈夫——詹姆斯·梅森——这让他轻松多了。“梅森女士，你好吗?”

他们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而莫脑中的想象继续着：洁云会去厨房准备晚饭，而墨会浸泡在洁云事先给他备好的浴池中放松每一根神经。恰好的水温不会让他晕晕沉沉，反而让他觉得每根血管都温暖起来。他们会一起享用晚餐。洁云会做他最喜欢的炒饭，那种他奶奶以前给他做的那种特别的炒饭。白米饭配煎蛋和香肠。洁云很了解他的口味。她会加一些酱油和老干妈，在炒锅里翻炒颠簸直到每一粒米饭都裹上香味。

每尝一口饭都使他想起他在北京的时光。到了晚上，蝉和蝈蝈震耳欲聋的嘶嘶声盖过人们的谈话，夏日的阳光在白日的端头依旧热气烘烘，一伙人会聚在大榕树下摇着扇子休息。奶奶轮着大勺子炒了一大锅子饭，盛给他一碗，就像洁云给他做的那样，他便和所有的邻居一起享用着夏日的炒饭。大伙儿们会一直谈天说地，直到月亮在天空中暗淡下来，然后等待新的一天。

当他刚从北京中学毕业时，他的母亲就把他送到了美国的一所高中。他的母亲是一位商人，一年365天都在旅行。他整个童年都没见过她，直到那一天，墨站在门后，听着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一个他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一个本该是他母亲的女人。“是的，我已经和那所学校的校长谈过了。美国的教育体系比中国好，如果他能去那所美高，他就能考上哈佛大学。”

他不想去那里。他已经考上了北京中学，和他的朋友一起。他从未听说过“哈佛”。那是什么?中国最好的大学是北京大学。哈佛在他的耳中不能再蠢了。

但他别无选择。他的行李箱在两天内就收拾好，下一个月，他就像货物一样被运到了另一个国家。他住在一个寄宿家庭，在当地一所高中学习。他没办法适应当地的生活。他没有朋友。他的英语很差。对他来说，数学考试很容易，但文学论文的成绩从来没拿到D以上的成绩。他努力学习，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孤独得只能和房东对话，借此提高了英语水平，而温柔的房东总是让他想起他的祖父母。他试着给祖父母打电话，但他们当时没有智能手机。他的母亲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墨从来没有他母亲的电话号码。他一直不习惯美国的食物——炸鸡、汉堡包和三明治。他想念去年夏天奶奶给他做的火锅、饺子、炒面和炒饭。但他坚持了下来。正如他母亲所预料的那样，他高中毕业，得到了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控制了他的余生。

他在哈佛认识了徐洁云。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墨觉得洁云是他唯一能感受到温度的人。在他们在一起两个月之后，他们一起搬到了校外。墨记得那是另一个夏天，他们想要节省电费就没有开空调。空气热得快要融化了。他们仍然一起躺在床上，看一部叫《定军山》的中国电影——电影的内容对他们来说并不感兴趣，但墨只是想让房间里充满一种熟悉的语言。他紧紧地抱着洁云柔软的身体，用自己每一个细胞去感觉，感受到他们的皮肤粘在了一起，如同一个整体。墨希望永远这样，永远这样，洁云将变成是他的一部分，而他愿意为此而死。“哦，我太爱你了。”墨控制不住的把她的身体攒得更紧。

“毕业后你愿意嫁给我吗?”

答案是愿意。

徐洁云变成了陈洁云，陈洁云变成了陈墨的一部分。那是墨所经历过的最快乐的时刻。

电梯停在21号。门开了，墨跨过电梯和地板之间的缝隙，走出了封闭的电梯门。

陈洁云视角

洁云上个月变成了哑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得全身都在颤抖。当她试图尖叫时，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一块破木板在破裂。她不能与人正常交流，所以她不得不呆在家里，能做的只是在夜里无声无息地哭泣。为了不惊动墨，她努力控制自己身体的抖动，不让自己的动作吵醒他。她的指甲紧紧的抠住床单，害怕指甲划破手掌，弄脏了床单，会惹墨担心。

唯一让洁云感到安慰的是，墨一直告诉她，他不在乎她会不会说话，他一直是她唯一的支持。“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当墨深深地看着她时，洁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蓬头垢面的脸。墨带她去看医生。第一次是普通内科，耳鼻喉科医生，然后是过敏症医生、传染病医生、妇科医生、普通医生……他们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我们找不到任何医学上的原因……”然后他们通常会皱起眉头:“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而墨只会礼貌地笑了笑，谢谢，再见。从医院回来后，他紧紧握住洁云的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洁云。我会一直照顾你的。你不需要再看医生了，这一点用都没有。”洁云鼻头一酸，她点了点头——她知道陈墨会遵守诺言的。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洁云深爱着陈墨，她从不怀疑陈墨对她的爱。她和他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们喜欢花时间在一起讨论数学问题，他们对数学有同样的兴趣。他们的目标是在未来从事金融职业。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来自同一块土地——中国。洁云虽然从小在美国长大，从未踏足过中国，但两人都有着同样的情感，对那片神奇的祖国有着同样的向往。他们如同吸铁石一般结合在一起。

夏天的一个晚上，洁云和墨在出租公寓里一起准备招聘季的面试。洁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出租房里的空气又热又粘。他们的眼睛也粘在一起，一直。

“五年后你有什么打算?”墨的瞳孔黑得像夜空。

“我认为自己是一名女性领导者，而我想一直为可持续的目标努力。”而洁云意识到她脑中有另一个答案: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墨。

“你为什么有兴趣加入美国运通?”墨的睫毛很长，在他的皮肤上投下阴影。

“因为我相信美国运通为我提供了一个学习和成长的平台……”当洁云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发现自己脑中有另一个声音: 我对你感兴趣，墨。你知道吗?

“如果你被录用了，你能为这个职位或公司贡献什么想法或才能?”墨的声音很低沉，她觉得自己沉浸在其中。

“我相信我的创造力、对细节的高度关注以及与团队合作的能力将使我成为团队的宝贵财富……”带着这个问题，洁云已经开始想象，如果她是墨的女朋友，她会做些什么。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墨的嘴唇很厚，杰云很想知道如果她能亲它会是什么感觉。

“我其实对美国运通提供的潜在学习机会很感兴趣。”是的，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墨，你是否也喜欢我呢?

在他们正式恋爱之后，洁云总是问墨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墨总是反问。

然后洁云就会谈论那个美丽的夏夜，她一直想着触碰他，亲吻他，想着和他在一起。

“就是那个晚上，”墨笑着说，“就是你给我做炒饭的那个晚上。”

是的，在他们结束模拟面试后，墨突然说他有点饿了。于是，洁云按照墨的要求，给他做了一碗炒饭。

“配鸡蛋、香肠、酱油和老干妈。”墨和洁云异口同声的报出菜单，然后一起笑开了。他们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这让他们感觉到彼此的爱。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炒饭。”墨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洁云，这让洁云有点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被关在笼子里动弹不得。但是他的赞美使她高兴得忘记了其他。他们接吻，他们疯狂的做爱，这是完美的性爱体验——除了墨把她的手腕握得太紧，让她痛的叫出了声。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你知道的，这不是说这些的合适时机。

那是一个美妙的夏天。他们的关系非常稳定，他们都获得了一家大型金融机构的暑期实习机会，并成功得到了录用。但是，自从他们开始全职工作，事情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开始频繁吵架。金融工作太过于繁忙了，他们每天在凌晨一两点才能完成工作。回到家后，他们也没有力气互相陪伴互相相处。有一次，两人下班后，墨轻声说:“洁云，你能为了我辞职吗?”洁云瞪大了双眼，砰地站起来。那次吵架之后，墨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这不是墨第一次向她提出要求，但这是他提出的最大要求。不过，他确实继续要求洁云做很多小事。她第一次给他做炒饭后，他温柔地对她说：“下次能多加点酱油吗?” 还有，“你能帮我解开领带吗?”“你能帮我拿拖鞋吗?”太远了，我不想把地板弄脏。“你能把我的衣服放到架子上吗?”我爱你，宝贝。”她很少说不，她开始习惯了为他做一些他还未开口的请求，就如同一只被驯化的牛。她觉得他们真的成为了一个互相磨合的家庭。她有时感到疲倦。但在一段关系中，有人做出牺牲是很常见的。这很正常。只要他们彼此相爱，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其实，除了那些小小的要求，墨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墨从不生她的气，他总是关心她的感受。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满足他的愿望。她不再和她的朋友出去玩了，因为墨想让她花更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她总是需要花时间为墨做饭，因为他不喜欢美国食物。做完这一切后，她满身疲倦，但是她还不得不忍受他们做爱时窒息的感觉——墨总是抱她抱得太紧了。

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哪怕只有一次。你知道，现在不是抱怨的合适时机，尤其是在墨说他很爱她，而且他会为她做一切之后。她越来越觉得“墨”成了她的整个世界。除了她的工作，她把时间都花在了墨身上，而不是她自己身上。墨的爱对她来说越来越重要，而她不能失去他。她变得不愿意独自和朋友出去玩，因为她想和墨在一起，以确保他一直爱着她。她开始享受墨带给她的一切，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做爱时，那种窒息的感觉。

那一天，她失声了。她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她彻底得被工作舍弃了，被外面的世界舍弃了。但现在还不是，只要墨还想要她，她就还有存在的价值。

“你能帮我解开领带吗?”“你能帮我拿拖鞋吗?”太远了，我不想把地板弄脏。“你能把我的衣服放到架子上吗?”我爱你，宝贝。”

“是的。”“当然。”“来了。“我也爱你。”

她开始学习寻找炒饭的最佳方法，当他回来时，他会说“我爱你”。她不会说话没关系，只要他来开门的时候，她就会在她身边。

她已经听到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她站起来，在门前候着，就像她每日做的那样。

完。